当习惯以视觉画面来主导自己情绪动作的表演指导者与视障演员工作时,几乎都要完全推翻原来自己习惯的指导方式,实实在在地以「身体」的接触。这样的「第三类接触」,不仅视障者觉得是一项人际交往的挑战,对所谓的肢体指导者而言,更需要开放自己,信任这群即将密切合作的伙伴。
除了二○○八年北京申办奥运备受瞩目之外,可能绝大部分的人都没想到,有一群终日生活于喑哑寂静中的听障朋友,将于二○○九年于台湾台北主办世界听障奥运会。在这一个以所谓正常人感官决定一切的世界里,部分听障与视障朋友陆续成立表演团体,诸如「台北聋剧团」(编按1)、「光之舞」艺团(编按2)、「炸虾卷剧团」(编按3)与「新宝岛视障者艺团」(编按4)等等,透过剧场工作者如台南成功大学中文系教授汪其楣、外表坊时验团符宏征、电影编导与诗人鸿鸿、剧场专业演员王琄和近来活跃于行为艺术表演的资深评论人王墨林等人的协助,在黑盒子一旁幽微的角落,坚持表达自己。
颠覆了一般剧场规则
虽然视障与听障演员在面临一般剧场表演的游戏规则时,必须花相当多的精力与时间去克服困难,事实上,与视障或听障演员工作,遭到最大工作挑战的反而是一般明眼、正常的剧场工作者。王墨林认为,视障者的嗅觉、听觉、触觉往往比一般人敏锐;王琄更是以「每一个毛细孔都是眼睛」来形容视障表演者超强的敏感度。当习惯以视觉画面来主导自己情绪动作的表演指导者与视障演员工作时,几乎都要完全推翻原来自己习惯的指导方式,实实在在地以「身体」的接触──比如让视障演员直接来触摸老师的脚,看到底是举得多高?──来完成一个指示的传达和沟通。这样的「第三类接触」,不仅视障者觉得是一项人际交往的挑战,对所谓的肢体指导者而言,更需要开放自己,信任这群即将密切合作的伙伴。
常人习惯的语言沟通,到了视障演员的排练场,则几乎完全无用武之地。举个例子来说,当王墨林带著视障演员去参观美术馆,刻意挑战台北都会公共空间对身心障碍者的局限时,他也发现自己很难一字一句清楚形容眼前一座雕像所呈现的形貌和创作者所要表达的情感。一般人对待盲胞,通常是要他们好好坐著不要动,而对周遭环境的解说,也几乎是偷懒地一笔带过;因此,视障表演者陈懋莹委屈地表示,他宁可自己慢慢摸索,因为「触摸」的感觉最清楚。所以,包括王琄等人在排练场工作时,不但一方面要身体力行,还要在排练场的黑地胶地板里埋上鱼线,让视障演员藉著线条的区隔,定位自己的位置;另外,还要记得打开窗户,让演员藉著辨别气流流向,知道自己前面杵著一根柱子,或是旁边走来一个演员。
如何建立看不见的美学
既然触觉主导著视障演员的世界,那么一路摸索到发现前方桌子上的杯子的这一个过程,对于要完成这项动作的视障演员来说,便是再真实不过的了,而这点却静悄悄地挑战著明眼人对剧场表演所谓「精确」的要求。于是,观赏这类「特殊艺术」的修练功课,就又落到了观众身上。
月前,在台北差事剧团主办的「亚太小剧场艺术节」里,王墨林特别安排视障演员参与与日本、香港等演员一同演出《梦难承II》。藉著香港撞剧团编导汤时康主张「动作剧场」(Action theatre)──没有角色、情节,也没有戏剧动机等等──的理论,观众不但在看戏前要蒙上眼睛,体会一下盲人的心情,连演员自己后来都乾脆蒙住自己的双眼,以便与视障演员一同互动呈现。「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看不见的美学』,而这次的《梦》剧实验,和前阵子协同日本青年团演员来台演出的法国导演培松地作品《雪结》,有著异曲同工之妙。」王墨林语重心长地表示,即使这次《梦》剧演出没有任何结论,倒也是个进步的尝试,而他愈来愈想专注这项实验。
如何开发盲人压抑的身体?如何打破视线所决定的美学标准?如何掌握盲人身体内在的那股舞踏精神(Butoh)?王墨林表示,要建立一套「看不见的美学」,恐怕时间仍很漫长,但绝对不是没有可能。
曾多次和国内、外听障、视障演员工作的耿一伟表示,与听障演员工作还有另外一层困难;听障演员相当依赖手语。虽然听障族群也有所谓统一沟通语言的论战──究竟该要求大家学习手语?还是该尝试往一般人的世界靠近?例如装上助听器?──但听障演员的语言能力与视障者不同,无法藉著口语沟通,要建立团队的信任度,恐怕比一般排练困难。
把属于他们的光,还给他们
耿一伟认为,「没有音乐」是听障者最大的成长障碍。因为大量倚赖视觉性的手语,听障者的阅读能力不强,以至于彼此的「灵魂」无法沟通。王琄也承认,当所有的听障学员紧盯著手语老师来上课,而自己却要面对一群听障者解说自己的想法,那种感觉有点「奇怪」。不过,话说回来,就像汪其楣所强调,听障者即使有听觉缺陷,由于手语表演的特质,他们的情绪与感官表情,尤其上半身的肢体与眼神,都相当具有魅力和精神;也难怪汪其楣会肯定听障表演者简直就是「天生的演员」。
既是要寻找「听不见的美学」,耿一伟基于自己过往的经验认为,「默剧」与「偶剧」等表演形式,或许最适合听障表演者;然而无独有偶地,这一批陪同视、听障者摸索剧场表演之门的剧场工作者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何必局限这类特殊艺术表演者的创作题材?!耿一伟强调阶段性任务与集结剧团资源的重要,并认为特殊艺术表演应该先诉求大众市场,好让视、听障「观众」都能接受,甚至使各方资源都能汇聚;王墨林则坚持这类表演绝对只能诉求小众,而他希望能忠实呈现视障表演者当下的身体,不作任何模拟与扮演。王琄也同意这群视、听障表演者的身体,不能在舞台上被破坏,但是,因为不同的感官发展,形成明眼人与之不同的认知过程,视障者的身体在舞台上不可能放松。也许,他们的确在合作的开始,都会被剥夺主导的资源与权利;参与或引领他们合作的明眼人,可能都还得抱持谦卑的态度,与还其舞台焦点的立场,让他们能够逐渐利用剧场形式来「自我表达」。
有一次,王琄问其中一位视障演员,为什么这么多视障者都有空和有精力去学习那么多的乐器表演?那位视障朋友回答她说:「因为我们都没有夜生活!」这一句自嘲却又令人辛酸的玩笑话,虽然暗喻著他们不为人知的人生摸索和孤独寂寞,同时也说明了他们绝对会「摸出结果」的决心。
(本刊编辑 傅裕惠)
延伸阅读:
本刊第一○八期,耿一伟〈在黑暗中漫舞─无障碍戏剧在台湾〉,p.38~41;安原良〈第六种官能的心灵接触─新宝岛视障者艺团演出〉,p.40~41
编按:
1. 台北聋剧团(中华民国聋人协会)Taipei Pantomime Company成立于一九七七年九月,由戏剧学者汪其楣引门启发,当时剧团的团员大部分来自于各大专院校的青年聋友。一九七八年五月台北聋剧团首度公演,主题是「请来看挥舞的手指,表现聋人生活」,引起戏剧界与文化界热烈的回响。
http://home.kimo.com.tw/taipeipanto/index_2.htm
2. 一群热中表演艺术的视障者,因喜爱舞蹈而集结,于二○○一年成立国内第一支完全由盲人所组成的团队「光之舞」艺团。此外,在中华民国身心障碍者艺文推广协会协助发展成立的还有许多如妙音乐集国乐团、展翼合唱团和拓荒者萨克斯风四重奏等近十个团体。
http://apad.yam.org.tw/htm/bandg01.htm
3. 「炸虾卷剧团」缘于东吴大学盲生资源中心于一九九七年起因研发「口述影像」工作而开始举办戏剧研习后的新尝试,希望开发盲人的肢体动作,而后持续为参与的学员经营公开发表的机会。该中心曾邀请「外表坊时验团」成员符宏征担任导演,演出希腊悲剧《米蒂亚》、现代剧hide and seek的口述影像与现场表演,也在现场建立「视障辅助观赏系统」,供盲人听取。十二月底,表演工作者王琄将执导该团新作,于台北皇冠小剧场演出。
4. 台湾新宝岛视障艺文协会成立于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前身为视障艺文工作者陈国平所组成的国内第一支盲人剧团「新宝岛视障者艺团」;一九九八年推出《黑夜天使》舞台演出以来,新宝岛视障者艺团在戏剧与舞蹈演出上展现莫大热情与投入。二○○○年有「第一届颜色狂想艺术节」,二○○一年举办「第六种官能表演季」,二○○三年再度举办「颜色狂想艺术节」。本月六日至九日,王墨林将率领该团部分成员前往中国上海参加上海艺术节演出《黑洞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