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希望基本上按照德法版的舞台灯光设计,因此剧本结构先被框住了,甚至某些段落的演出时间也必须以德法版灯光为参考。我经常在夹缝里反复挣扎,只为想在框架里把我读小说的体会以戏曲文字表达出来。不过,面对「跨文化」这么严肃的命题,当然也不能对文字锱铢计较,我抱著兴奋心情敞开胸怀。最期待的是,魏海敏的「京剧身体」能被多多运用——
维吉尼亚.吴尔芙(1882-1941)的著名小说《欧兰朵》,一般认为是以传记形式对同时代女作家薇塔示爱的长篇情书,但这本小说内涵层面丰厚,在同志情感之外,更触及到许多文学甚至深层的人生意涵。研究论著甚多,诠释不一。我对小说的解读可能非常粗浅,但我在读小说时感受到的趣味及感动,是能完成这本戏曲版剧本的最大动力。
贯穿小说与剧场的「孤独」
我从小说里拈出的剧本创作主旨是这样的:女王赐欧兰朵青春长驻、永不衰老,而欧兰朵仍须以生命实践才能获得永恒。四百年来,欧兰朵在不同的时空里,历经了功业、政治、财富、爱情的追求与失落,以及文化观念的撞击,各阶段体会各有不同,唯有创作始终不懈。欧兰朵也曾历经创作的挫败,而在昏睡七日、由男变女之后,逐渐理解性别是被社会文化「建构」的,他/她从此逐渐能分别从另一方的立场了解两性,从而对「人」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深入体察人性,才是真正创作的开始。在经历阴阳两性完美的结合之后,他/她的创作终臻于成熟。欧兰朵在文学创作的追寻与体验里,实践了青春不死。
小说里贯穿著「青春、永恒、两性、文学」的,是孤独。孤独是创作的状态,也是文学的心灵。孤独才能无穷无尽,才能获得自由。欧兰朵得到了婚姻,也生了孩子,但自己不放弃孤独,也容许丈夫的孤独追寻。
整部小说在时空跨越、性别变换的过程中,对于「性别、孤独/自由、生命/死亡、青春与永恒」进行幽默又温厚的辩证,其间隐隐触及对十九世纪欧洲写实主义文学的嘲弄,整部小说可视为英国文学史的仿作,更是诗人精神心灵成长的历程。
导演罗伯.威尔森在二十世纪末创作的德法两版《欧兰朵》,特别加重对「孤独」 的呈现,甚至放弃了欧兰朵生孩子的情节,最后收束在孤独。我想,一位以剧场创作实践自我生命的艺术家,对孤独的体认一定较常人强烈;而二十世纪前期的吴尔芙,以「意识流」宣告对十九世纪写实文学的超越;罗伯.威尔森选择这部小说,和他以「光影意象」取代剧本语言情节成为剧场中心的艺术主张,应该也相互呼应。他们同样以独特的作风进行创作,而分别于不同时代在小说、戏剧不同领域内掀起一场革命也引领一股风潮。如今他们再分别与京剧交会,这样的「跨文化」将呈现什么意义?
超乎「戏曲现代化」的奇特编剧经验
罗伯.威尔森不仅以「意象」取代剧本文字,他的「叙事线」也不只一条(其实不该叫叙事线,他是反叙事的。但断裂的语言也缀起了一丝脉络,姑且仍以叙事线名之吧),演员的肢体动作和剧本的语言没有关系。演员嘴里说的是一回事,身体却是另一套,二者各自和舞台灯光构成总体剧场意象。这样的设计非常有趣,例如「创作写诗」这件事,在剧本里并没有大做文章,舞台上却以「一棵大树的成长茁壮」作为形象,叙事线在此是互补的。而这和京剧的表演及编剧完全不同,京剧演员严格的「手眼身法步」身段训练,为的是作为「情动于中,形于外」的抒情手段;京剧编剧的古典文学训练,字斟句酌为的是「心情、声情、词情」相互融合。整套素养在此全无用武之地,这次编剧经验实在太奇特了,全然不在我的「戏曲现代化」规划之内!再加上导演希望基本上按照德法版的舞台灯光设计,因此剧本结构先被框住了,甚至某些段落的演出时间也必须以德法版灯光为参考。我经常在夹缝里反复挣扎,只为想在框架里把我读小说的体会以戏曲文字表达出来。不过,面对「跨文化」这么严肃的命题,当然也不能对文字锱铢计较,我抱著兴奋心情敞开胸怀。最期待的是,魏海敏的「京剧身体」能被多多运用——应该说「化用」,因为一定会被拆解,而这也是我们期待的,很想看看京剧严谨的程式身段在导演手中被打散、拆解、重构、新造出怎样的意境,一种新戏剧型态说不定即将由此萌芽诞生呢。如果硬要让京剧天后按照德国法国版演员的肢体动作、装进已经确定的舞台灯光框架之中,那「跨」的是什么文化?
(戏曲版剧本由本人与台湾大学戏剧研究所学生谢百骐、吴明伦共同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