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大利剧作家皮蓝德娄的《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是现代剧场的经典,虽然首演距今已超过九十年,但其探索剧场真实与虚幻的主题却历久弥新。巴黎市立剧院总监德摩西-莫塔在今年一月复排此剧,将十四年前版本搬上舞台,由前辈导演薛侯的爱将担纲主演。德摩西-莫塔不特别强调视觉惊艳,而是从大处著手,于细部顺势导入个人新的诠释以简单,在最小的改动范围内,让一出观众已熟知的现代经典,从戏里到戏外都具有更丰富的意涵。
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这就是问题所在。古今各国多少作者借由剧中人的声口,探讨台下真实与台上戏剧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虚拟与实境的界线一再被抹灭又重新界定,假做真时真亦假。什么是无添加的真材实料?什么又是精心捏造的结果?时至今日,这些问题仍然叫我们困惑,也让我们想一看再看义大利剧作家皮蓝德娄(Luigi Pirandello)的《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
此剧一九二一年首演于罗马,被公认是西方现代戏剧的里程碑。剧情从舞台上一群正在排练的剧场人员开始。排练的剧本是皮蓝德娄另一出作品《角色扮演》The Rules of the Game。突然,六名不知从何而来的男男女女(父亲、母亲、儿子、继女、少男、幼女)上台,声称他们要寻找一位剧作家,将他们的真实经历写成剧本。这六名角色叙述的通奸乱伦家庭悲剧太过离奇,成功吸引正在排练的演员共同观看并参与编排。为了让故事更有说服力,导演不断介入角色与演员的创作/排练,但六名角色们却认为演员的诠释失真;现场工作人员失误将剧场屏幕降下,使得角色愈来愈不像在叙述真实故事,而像是在舞台上演另外一出戏。最后,幼女溺毙,少男举枪自尽。舞台上的剧组人员还弄不清这是角色们真实故事的一部分,还是现场的突发状况,而六名角色已倏然消失。剧末,导演抱怨浪费了一整天的排练时间,只好明天继续。六名角色的投影却出现在舞台屏幕上,再次提醒观众真实与模仿之难解难分。
舞台简洁 硬底子演员增添戏味
《六》剧揭示的主题历久弥新,故法国剧场近年来仍时有演出。例如,二○一二年珂岭(Colline)国家剧院演出该院总监布隆胥韦(Stéphane Braunschweig)导演的版本;二○一五年一月巴黎市立剧院总监德摩西-莫塔(Emmanuel Demarcy-Mota)亦亲自执导本剧。
德摩西-莫塔生于一九七○年,是法国少壮派导演,二○○七年起接掌巴黎市立剧院总监一职,近年常导演荒谬派剧作家尤涅斯柯(Eugene Ionesco)的作品。廿岁时,德摩西-莫塔与同学创立的剧团首次在学校演出《六》剧。二○○一年,他将这个尝试性的版本重新整排,在香槟区的蓝斯(Reims)剧院正式演出,并赴巴黎巡演。当时由知名演员奎斯特(Hugues Quester)饰演父亲,黎柏特(Alain Libolt)饰演导演,两位都是前辈导演薛侯(Patrice Chéreau)的爱将。相隔十四年后,德摩西-莫塔率领原班人马复排《六》剧。同样的剧码,同样的场面调度,然而岁月已在演员留下痕迹。今昔对比,更有虚实交错之感,仿佛遥遥呼应皮蓝德娄剧作主旨——观众看的究竟是这些熟悉的演员身影?还是他们在舞台上所创造出的角色?尤其当黎柏特饰演的导演上场指导奎斯特饰演的父亲演戏时,观众看到的不仅是皮蓝德娄的剧情安排,更直接连结到观众本身的经验,欣赏两名硬底子演员故作「桥」戏姿态。戏里戏外,饶有兴味。
复排版《六》剧的舞台极为简单俐落,并且著重突显剧场性。舞台前缘有一走道延伸入观众席,走道尽头放置桌椅各一,供剧中导演使用。舞台就像一般的排练空间,放著几张黑色的椅子让演员坐下休息。排练过程里不时有工人搬运舞台支架穿过场上,亦有负责打灯的技术人员随时调整需要的光源。随著六个剧中人上场,舞台中央开始出现一可活动的四方形台座,是六个剧中人与演员排练他们真实故事的主要表演空间。简言之,导演以最直接的手法,让坐在市立剧院里的观众清楚意识到,他们是在看著舞台上的演员排练一出所谓真实的戏。
直接呈现在观众眼前的剧场性,恰如其分呼应剧作主题。在此基础之上,德摩西-莫塔适时安排巧妙细节,借以画龙点睛。例如剧末少年即将开枪自杀以前,舞台底部降下多棵倒悬的树木,枝繁叶茂。就实际功能来说,它提供少年与其他演员之间追逐躲避的空间。就象征意义而言,它以自然成长的茁壮意象,对照少年早夭的生命;另一方面,树木刻意倒悬,则又让观众一望即知其为演出使用道具,不是用来模拟真实的布景。舞台真实与虚构的命题,再次被召唤出来。
巧妙安排调度 更突显文本意涵
此外,德摩西-莫塔还安排一处小细节,让文字隐喻与舞台呈现互为表里。在剧中人排练的过程中,导演强行将其中断,带著这一家人到舞台底部的厢型升降梯处,一起降到剧场下层去参观。这个象征性的桥段,呼应的无疑是法语「镜渊」(mise en abyme)一词。这个用语可直译为「置入无间地狱」,意指一个框架里无限出现的新框架。例如把一个物品放在两个面对面的镜子中间,于是当我们观看镜面里的物品时,将发现镜中物不断在镜像里的镜像延伸至无限远处。探讨真实与虚构界限的《六》剧,体现了「置入无间地狱」的剧情结构,而当导演与六名角色一起下降至底层时,不但象征他们的家庭悲剧乃命中冥冥注定,同时更影射剧本「置入无间地狱」的意涵。
对熟读皮蓝德娄剧本的观众来说,复排版《六》剧有处明显的改动:原著里的哑巴小女孩,在德摩西-莫塔导演的版本里,开口唱了一首名为〈织著羊毛,光阴流逝File la laine, filent les jours〉的歌曲。此曲原为法国歌手杜埃(Jacques Douai)所唱,有段歌词是:「织著羊毛,光阴流逝/留著我的痛苦与情爱/沉重梦境的画面绘成书/翻开通往永劫回归的页面。」在小女孩甜美嘹亮的歌声里,无疑再次提醒观众本剧所欲探讨的真实/虚构之「永劫回归」主题。
从演员的挑选到细节的安排,复排版《六》剧在最小的改动范围内,让一出观众已熟知的现代经典,从戏里到戏外都具有更丰富的意涵。德摩西-莫塔不特别强调视觉惊艳,而是从大处著手,于细部顺势导入个人新的诠释,拿捏得宜。复排版《六》剧可说充分体现其导演特长,让当代观众得以重新探索皮蓝德娄为现代戏剧奠基的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