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新文本浪潮在德国剧场界亦引发深远影响,由导演欧斯特麦耶大力推动的「新写实主义」,为当代剧作家打造了舞台,强调关注「平凡生活的悲剧」,以与当下世界密切连结。知名剧作家如梅焰堡、希梅芬尼和洛儿等,共通点即在于形式上的实验与内容往往有多层次的对应,在挑战如何搬演的同时,往往也回应作品的主题意涵。
九○年代英国新文本浪潮以崭新的文本态度,毫不避讳地面对当下社会的冲突与复杂,重新为剧场充满能量,对德语区的剧本创作也带来冲击。德语当代剧本在同一时间亦有转向社会现实、关怀日常人物的趋势,在评论与研究上通常将这样的转向称为「新写实主义」(der neue Realismus)。这波变革最重要的推手之一,就是率团造访过台北两次的柏林列宁广场剧院(Schaubühne am Lehniner Platz)艺术总监欧斯特麦耶(Thomas Ostermeier)。二○○二年,在该剧院四十周年的回顾文集中,欧斯特麦耶以〈加速时代中的剧场〉一文,揭示了他对一种新的写实主义的大声疾呼。
挖掘「平凡生活的悲剧」
「当代德语剧作在穆勒(Heiner Müller)和许瓦布(Werner Schwab)之后所面临的危机,是一个内容、形式与使命的危机。」欧斯特麦耶在文中写道。他认为由代议民主与资本主义社会主导的当代富裕社会,对个人在社会中的失败与困境兴趣缺缺,加上一九七○年代以来盛行的导演剧场,沉溺于搬演经典与意识形态的阵营,没有给新剧作家机会来为此时此地的社会创作剧本。如此恶性循环之下,欧斯特麦耶认为,世纪之交的德国剧场和社会,皆缺乏对现下社会关系的观察及替代方案的想像;剧场自己放弃了自启蒙以来关怀人类不幸与不自由处境的使命,于是日渐边缘,与生活无关。
在这样的问题意识之下,欧斯特麦耶认为这种新写实主义的核心在于「平凡生活的悲剧」(Tragödie des gewöhnlichen Lebens),「莎拉.肯恩投身于这种冷酷无情之中。平凡的生活冷酷无情——不管生活变得多快、多么破碎。」英国新文本风潮对欧斯特麦耶的启发由此可见一斑。除了直接重用诸多当代剧作家如李希特(Falk Richter)和梅焰堡(Marius von Mayenburg),鼓励新创德文剧本之外,自二○○一年起,列宁广场剧院每年定期举办「国际新戏剧节」(Festival of International New Drama,F.I.N.D.),如今已迈入第十五个年头,企图透过世界各地的剧作,以更宽广的视角了解我们所处的时代,并透过剧作的洞察思考改变的可能。
从文本到剧场形式都呼应主题
梅燄堡一九九七年的成名作《火脸》Feuergesicht描写一名无法与周遭建立关系的少年,乱伦、纵火,最终杀了双亲并自焚。剧中家庭笼罩在无名的暴力与恐怖之中,最终连同中产价值一并葬身火海。如欧斯特麦耶所言,这样的写实「出于一种痛苦和伤害,这样的伤痛成为写作的原因,想对世界的盲目与愚蠢展开复仇」。一九九九年起,梅焰堡加入列宁广场剧院,担任驻院编剧、戏剧顾问,近年来亦有导演作品。密集的剧场工作亦为剧本创作带来契机,剧作不再与英伦新文本如出一辙,更深入思考文本形式、内容与演出之间的关系。
二○○七年的《丑男子》The Ugly One以喜剧的明快节奏逼迫出在商品化、客制化世界中的认同危机。列特由于相貌过于丑陋而被要求不要出席国外的会议,以免影响产品销售,他因而决定整形。整形后的他大受欢迎,却发现路上出现愈来愈多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因为人人都希望拥有这张能够晋升人生胜利组的脸。代表个人身分的脸庞得以改造复制,为人际关系带来空前的混乱;列特质疑妻子芳妮与别人上床时,妻子答道:「反正你们看起来都一样。」
在引用戏剧史上「错认」的喜剧类型、以及呼应荒谬戏剧代表作《犀牛》剧中的存在危机之外,剧作家的巧思在于人物的设定:除了列特之外,由同一女演员饰演三个芳妮(列特妻子、富婆、外科医师助理)、另两名男演员分别饰演两个谢夫勒(列特老板、外科医生)和两个卡尔曼(列特助理、富婆儿子)。如香港剧评人邓正健所指出的,这样的设计「透过表象(演员、名字)跟本质(角色)之间的关系脱勾,以戏剧形式回应本来只由剧本内容来处理的自我身分问题」。全剧不分幕分景,芬妮究竟是以哪个身分发言有时并不清楚,身分认同的主题于是透过形式在演出现场得到实践。同时,舞台指示要求饰演列特的演员「应该相貌正常,无须以任何化妆使之变丑」,「手术后演员脸上不应有任何改变」,突显舞台再现与身分之间的张力,在在显示该文本的剧场性。
这样多层次的文本美学实验自然不特属于列宁剧院团队,德语当代剧作的剧场性格与美学意涵,即在于剧作家们系统化地挑战了传统上定义戏剧的三大要素︰「对话」中混合了叙事、「结构」变得片段,「人物」表现亦有多种可能。这些美学实验,来自廿世纪以来如穆勒与叶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等先锋在创作上反戏剧的传统,透过问题化戏剧的基本元素,拓展剧场的边界,以反戏剧的姿态推进戏剧,发现戏剧的更多可能。
形式实验与内容的多层次对应
德语当代剧作家便是在这样的脉络下,一方面消化英伦新文本的刺激,一方面反刍德语戏剧在一战后、同样致力于社会写实的「人民戏剧」(Volksstück,以霍尔瓦特Ödön von Horváth为代表),发展出对美学形式有强烈意识,同时保有社会关怀的「新写实主义」。反戏剧与戏剧的手法并进,造就「德语版的新文本」多元的面貌;所谓的「新」,往往建立在与戏剧传统的对话之中。每个剧作家皆有自己的策略,难以集体而论。然而他们的共通点,即在于形式上的实验与内容往往有多层次的对应,在挑战如何搬演的同时,往往也回应作品的主题意涵。
希梅芬尼(Roland Schimmelpfennig)和洛儿(Dea Loher)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两人却也风格迥异。对社会现实与日常人物的关注,反映在剧作的问题意识。如剧场研究者修思勒(Franziska Schößler)指出的,在九○年代的德语剧作中最常出现的两个主题分别是「家庭」与「工作」。然而这两个主题,在洛儿的剧作里都有不同的变奏,仿佛是对之前人民戏剧这样社会写实戏剧传统的评论。洛儿的故事主人翁往往是社会的边缘人物,即便是中产阶级,也正面临存在意义的危机。剧作家时常从改变主人翁生活的关键情境开始,在不了解事件背景的情况下展开作品。这样的情境设定,时常可逼出人物关系的本质,进一步来探究伦理层次的议题。
譬如二○○三年的《无辜》Unschuld,全剧分为十九景,将两位非法移民、眼盲的脱衣舞娘、受经济压力的夫妻与丈母娘、总宣称自己是杀人凶手母亲的妇人,及一位女哲学家的生命串在一起,此外还有以歌队,或发声者不明的场景。虽然仍有戏剧情节,然而剧作家以独白、叙事与多重观点的形式,一方面创造了多声的空间;另一方面,这些段落削弱了剧情,更加突显人物各自的存在处境。洛儿剧本的构成虽仍有戏剧行动与因果关联,然而人物的个别处境又各自与「无辜/有罪」这个命题形成不同的辩证关系,因而在剧情之外达到隐喻的层次。是隐喻却非象征,因为洛儿的人物与情境绝非符号,他们透过精准的语言和细节扎扎实实地存在;此外,在所有日常悲剧的背后,洛儿的人物往往仍展现了对理想的追寻与信仰,因此总有动人之处。
洛儿作品中的冷静与梅焰堡的锐利大不相同,然而无论是梅焰堡翻转结构或人物设定的巧思,或是洛儿在语言观点上的熟练操作,两人皆借由剧作揭露了当代社会结构下的失落与不幸,透过美学实验为当代人复杂的生存感知及困境找到一种表达方式。剧作家再度接下任务,以自己的创作反思戏剧,叩问社会,洞察当代。
延伸阅读
台北歌德学院当代德语剧场介绍系列中文文章www.goethe.de/ins/cn/cn/tai/kue/the/tdg.html
歌德学院总部介绍当代德语剧作的网页(含剧作家、剧作介绍与译本阅读申请)www.goethe.de/kue/the/nds/nds/enindex.htm
当代德语剧作家点将录
当代的德语剧本创作极其多元,将其种种实验解释为英国新文本之延续无疑是张冠李戴。当代德语剧本一方面几乎消解所有剧场成规,同时又能以突破成规后的视角描绘人物与故事,反戏剧与戏剧手法并进,展现剧本与社会对话的丰富可能。
叶利尼克
奥地利剧作家。透过引用、混合各种历史与社会论述消解传统的戏剧人物,创造了独树一格的「语言场域」(Sprachfläche)。一般将其创作归属于后戏剧的文本,但剧作中并非全无人物,而是以古今论述中表现的集体或原型的冲突来取代个人层面的故事,以不同层次的声音逼视社会结构,反思当下议题,如《求援者》Die Schutzbefohlenen、《冬之旅》Winterreise。
黛亚.洛儿
以叙事手法的切换,塑造出多音的戏剧场景,在写实的暴力冲击之外,亦拉出思考的距离。关照社会边缘之外,亦触及其他阶层,多线故事正展现了作品的复杂与深刻,语言极富诗意,如《无辜》与《小偷》Diebe。
佛里兹.卡特
佛里兹.卡特(Fritz Kater)是知名导演阿敏.佩特拉斯(Armin Petras)的笔名。作品书写柏林围墙倒塌前后城市的凋零。如在《天堂(往崔斯坦)》Heaven (zu Tristan)中,以英雄、宫廷式的爱情与奥德赛旅程等古典命题对照当代,刻划出人们面对变迁的存在样貌。
冯.梅焰堡
早期作品深受直面戏剧影响,揭露家庭安稳表象下的巨大暴力和憎恨,如《火脸》和《冷冰冰的孩子》Das kalte Kind。近期的剧作剧场性更强,譬如在《石头》Stein中,处理的虽是德国沉重的历史议题,却以非顺序的六个年份展开卅四个场景,透过剧本结构表现历史的扑朔迷离及年轻世代面对历史的态度。
安雅.希苓(Anja Hilling)
擅长捕捉人物日常对话节奏精准,同时保有诗意空间,从平凡现实中提炼出不同层次的存在感知;透过多重视角与舞台指示的安排推展出戏剧呈现的不同可能。代表作品有《黑色动物感伤》Schwarzes Tier Traurigkeit和《雨季》Mon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