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一旦用了方言,則發生行之不遠的困擾。只有京味話劇,旣達到寫實的目的,又能通行全國,眞是這一派話劇的獨特幸運了。
報載京味話劇《天下第一樓》在台灣演出很受歡迎,據說從前「北京人藝」來香港演出該劇及同屬京味的《茶館》也很叫座,可見不獨北京人自己欣賞,外地的觀衆也同樣對京味話劇感到興趣。
京味話劇之前已有京味小說,前者多少受了後者的一些影響。最早又最有名的京味小說,首推《紅樓夢》。不管虛構的大觀園應該座落在北京城還是金陵城,《紅樓夢》裏所運用的語言確是純正的北京話。曹雪芹是漢軍旗人,在北京渡過了他的大半生,終老於北京西郊的黃葉村。另二本著名的京味小說是《兒女英雄傳》,作者文康,是眞正的旗人,書中的語言自然京味兒十足。
五四以後的新小說作家,最早享盛名的都是南方人,像魯迅、郁達夫、茅盾、巴金等,他們的小說用的雖是人人皆懂的普通話,卻絕無京味兒。直到老舍的《老張的哲學》出現,才因其中濃烈的北京土味兒而成文壇一絕。老舍是在北京土生土長的旗人,北京的方言俗語自然運用得淋漓盡致。
晚一代的小說家中北京人或久住北京的頗不乏人,但多數在作品中並不特別強調北京的土味兒。繼老舍後以京味見長的小說家,應推劉恆和王朔。劉恆的《伏羲.伏羲》(改編成電影《菊豆》)和《黑的雪》中的語言是京腔京調的,王朔所寫的「痞子小說」,更使用了非常流氣的北京方言。
早期用北京話創作話劇的以丁西林、李健吾、曹禺、吳祖光最著,他們的作品雖然用了純正北京話,但土味兒不重。首具濃烈北京土味兒的話劇,又是老舍的作品。老舍改寫劇本後,把他小說中的北京味兒移轉到舞台上來了。其實老舍在抗日戰爭時期以四川爲背景的劇作,像《殘霧》、《面子問題》、《歸去來兮》、《誰先到了重慶》等,並沒有這個特色,直到創作的背景轉移到北京,從《方珍珠》和《龍鬚溝》開始,北京味兒才愈來愈濃。到了《茶館》一劇,因爲寫的是三敎九流的北京市民,非用道地的京片子不可,於是「京味兒」成了這一個劇本的特色。《茶館》等劇作與老舍的京味小說可以說同屬寫實的血脈。
嗣後蘇叔陽的《丹心譜》、《左鄰右舍》、李雲龍的《有這樣一個小院》和《小井胡同》、何冀平的《天下第一樓》以及今年三月剛在《劇本》雜誌上發表的楊寶琛的《北京往北是北大荒》,都突出了北京話的方言俚語,自然形成了「京味話劇」的獨特風貌。
話劇自開始在我國的土地上萌芽茁長,就以國語做爲舞台語言,一者因爲話劇的發展適巧値我國大力推行國語的時代,二者則是爲了使劇作在各地都可以演出。但是全以國語書寫的話劇是違背了寫實劇的原則的。事實上方言仍在中國各地流行,舞台上的人物,不管生活在何省,竟都操着標準的國語,豈能算是寫實?如要在舞台上追求寫實,方言的運用勢所難免。問題是一旦用了方言,則發生行之不遠的困擾。只有京味話劇,旣達到寫實的目的,又能通行全國,眞是這一派話劇的獨特幸運了。
文字|馬森 戲劇學者,成功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