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工作坊創團以來,從廣泛的取材範圍到精簡的舞台設計,都有突破狹窄格局的貢獻。金士傑演而優則編劇,編而優則導,《意外死亡(非常意外!)》是他首度導別人編的劇本,成果斐然。
表演工作坊《意外死亡(非常意外!)》
11月12〜22日
國立藝術館
「五香碎肉有營養,雜燴料理保健康。」
這不是食品廣吿,而是台灣劇場新近樹立的一座笑劇功德碑,是表演工作坊搭配金士傑所展現的諷刺新氣象。
《意外死亡(非常意外!)》是台灣劇場難得一見的笑劇上品。
笑劇與諷刺本是一家
「笑劇」(farce)這個舶來品,在字源學上本來指的是烹飪時塡塞五香碎肉,後來轉借爲儀式經文當中穿揷的注釋或勸世語句,最後引申成宗敎劇演員即興的揷科打諢。至於「諷刺」(satire),源自拉丁文sature,本意指肉品雜燴,轉借於指稱西元前四世紀在羅馬風行一時的戲劇表演形態,其特徵為錯雜散文與韻文又混合歌曲與對白於劇中。
羅馬作家慣用散韻交錯的體裁作爲諷刺的媒介,讀了敎人大呼過癮,心滿意足不下於品嚐或觀賞sature,也就是拉丁文所謂的sature(「飽滿」)。可是,一但撑過了頭,難保不會樂極生悲,而sature的字源sat(「足夠」)正是英文sad(悲傷)之所本。追根溯源,笑劇與諷刺本是一家,適可而止則針砭可期,膩了就不好笑了。
正如字源所暗示的,笑劇的意圖其實相當嚴肅,無非是補充原有價値或意義的材料,從揷科打諢發展成獨立的戲劇類型之後,原有的諷刺精神不但保留了,更由於完整的劇情而產生具有加乘作用的戲劇效應。就像《意外死亡(非常意外!)》原作者達利歐.弗Dario Fo在撻伐虛僞的人性和封閉的體制時,因為添加異常人格的觀點而使得諷刺更為淋漓盡致。在舞台上呈現出「滿而不溢」的諷刺氣象,這無疑是表演工作坊此次演出最値得稱道之處。
主觀批評不失為比較劇場「笑果」的一個途徑。小女觀賞《意外死亡(非常意外!)》幾乎是從頭笑到尾,有時候全場就只聽到她的爆笑。內人沒那麼誇張,但開懷的程度是以往的劇場經驗所不曾有。試比較她們笑的時機即可發現,小孩笑而大人沒笑的時候,笑點落在可以獨立於文義格局之外的台詞、肢體動作、人物造形本身。通常是引發她聯想到卡通、漫畫或綜藝短劇的動作與造形,如耍嘴皮、刑警挨揍、眼珠掉落地上或丑角的易容變貌等。
至於大人笑而小孩不笑,無非涉及意識形態、政治黑幕、社會背景或虛僞人生,凡此種種都和劇情有關,都不是小孩所能領會的。此處的比較大可引為笑劇和鬧劇(slapstick)的一個分野。旣然是笑劇,當然要能逗笑,可是如果一味搞笑,笑場變成鬧場,諷刺的格調不變質也難。金士傑成功的地方就在於誇張的動作有節制,逗笑的場面有分寸,即使煞尾丑角藉假器官推砌出來的「假象」穿幫,這一場最有可能淪爲鬧劇的戲,照樣展現他氣定神閒的導演風格。
常態與病態要如何區分?
台灣劇場不乏搞笑能手,可是要使觀衆笑進劇場又笑出主題,這才是大關鍵。為這個關鍵把守第一關的是編劇。即使不去考慮作者的政治信念與創作背景,觀衆照樣可以明確辨認《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意》劇的原名)在政治議題所著力的焦點。
警察局的辦公大樓十足代表了與市民百姓關係最為密切的封閉體制,坐鎭其內的「人民的褓母」視人命如草芥,人的尊嚴只是他們眼中升遷管道的墊腳梯。上下其間的黑手、隱身在幕後的所謂上級單位,則常以大權高位攏斷事實眞相的生與殺。現實生活中司空見慣的素材,由於一名心理病患的鬧場而生輝。
組織嚴密的常態體制可以玩弄常態人生於口舌間,卻禁不起一個病態人格的攪局,那麼所謂常態與病態如何區分?何等嚴肅的議題,偏以笑劇處理,諷刺的手法還有比這更犀利的嗎?
攪得局裡雞飛狗跳的那位神經病先生,無疑是原作者最富創意、又特能發揮想像眼界的笑劇點子。然而,如果僅僅當他是作者幻想出來製造笑點的傀儡,那可就大錯特錯了。他邏輯思維相當淸晰,也能夠運用抽象的概念,顯然不是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倒有可能是躁鬱症(manic-depressive)患者的躁狂相發作時的情形。
約二十年前,在警備總部仍無所不在的那個時代,筆者就有幸(還是不幸?)見識到一名患躁鬱症的同窗,每逢躁狂病發作時則自稱是國民黨派在學校臥底、負責跟蹤並監視一位外籍老師,其千面人的造型、妄想之眞切、反應之敏捷與思路之條理分明,和達利歐.弗筆下的神經病先生如出一轍。病態人格妄想的內容往往就是社會病態的縮影,達利歐.弗絕非無的放矢。
劇本翻譯要注意文化上的詮釋
不管劇本多好,不稱職的翻譯或改編,不論基於什麼動機,都足以畫虎成犬。劇本的翻譯並不只是文字的轉換,更是文化的詮釋。不幸的是,台灣常見文本與劇場形態左右開弓的改編現象,大多數的改編不是規避詮釋就是扭曲原作。《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披露官僚體系之內鄙陋的人性導致種種荒謬的行徑,透過一樁墜樓命案諷刺當代的官場現形記和媒體共犯。
達利歐.弗本人鮮明的意識形態立場、他取材的冤獄事件以及台灣響徹雲霄的政治陰謀論,凡此種種無不是莫大的誘惑、引誘改編者動手腳以便迎合台灣觀衆的脾胃。在這方面,《意外死亡(非常意外!)》算得上相當可取,不至於明目張膽地偷天換日。
可是,好作品畢竟承受不起局部整容手術。改編把原作墜樓身亡的「無政府主義者」這張標籤,改為自稱「孤獨的無政府主義者」的一個「普通小市民」這樣的身份,彷彿是在為顢頇官僚的戴帽子手法緩頰,政治衝擊力減弱了不少,實在得不償失。
楊維楨的舞台設計發人深省。簡單的素材搭配簡單的舞台景觀,撲朔迷離的案情在簡單的舞台設景襯托之下益發不可思議,偏偏陳年的記憶在我們的腦海中栩栩如生,不下於入目眼熟的舞台景觀。
第一幕換場時,場所由二樓轉移到同一棟建築的七樓,窗外景片往下拖曳造成搭電梯而上的錯覺,效果強烈:場所距離命案現場更遠,劇情更迷離了,觀衆還是在笑,只是笑聲逐漸從同聲開懷轉為參差猶豫,顯然有些人的思想開始在發酵了。到了第二幕,地點同前一場,時間稍晚,天色轉暗,笑浪竟然也有高處不勝寒的時刻了!
整體成績令人欣賞
舞台設計配合編、導、演呈現出似曾相識之感,這是《意外死亡(非常意外!)》演出的整體風格,蔡毓芬的服裝與造型設計如此,洪瑞奇的音效設計也一樣。令人感到有點不搭調的是馮翊綱(飾局長)的肢體動作,在舉目皆是誇張──雖然是有節制的誇張──的舞台動作中顯得過度矜持,仿如放不開貴為局長的身段。他在《戀馬狂》飾主馬金沙令人過目難忘,那種含蓄的韻律美似乎比較適合他的戲路。馮翊綱的內歛是《意外死亡(非常意外!)》的一個意外。
表演工作坊創團以來,大幅度拓寬台灣劇場的視窗,從廣泛的取材範圍到精簡的舞台設計,都有突破狹窄格局的貢獻。金士傑演而優則編劇,編而優則導,《意外死亡(非常意外!)》是他首度導別人編的劇本,成果斐然。
他堅持「捨棄掉任何你我共同身處的時空條件,任何流行的時事話題」,此一態度其實是任何一個重視舞台劇的文學質素的編導普具的認知──如果少了文學的成分,人性、體制云云無從著力,只能炒特定時空流行話題的冷飯。果眞如此的話,再怎麼意外的死亡也必然毫不意外地在謝幕之後就死在舞台上。
在欣賞他的堅持之餘,筆者更希望表演工作坊能持續而且徹底貫徹這樣的堅持──唯其如此,我們有理由深信,還在萌芽的台灣現代戲劇才可望茁長到下一個世代以後。
文字|呂健忠 東吳大學英文系兼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