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田的農夫農婦學扮戲;專業的導演學習隨俗入境;阿里山鄒族的原始力量取代哲學文本的掙扎,兩岸三地的戲劇文化工作者在相互摩擦撞擊中,錘煉昇華。
身體氣象館、北京靑藝《Tsou.伊底帕斯》
10月4〜10日
北京世紀劇院
國際間的氣氛詭譎,使得台灣一直無法與中國大陸取得「平等對話」的機會;然而從「門戶」開放以來,兩岸的表演藝術界基於時空隔絕的仰慕與陌生,頓時間彼此產生激情般的交流。或許是期待與背景的不同,這樣的激情經常變成社交性質的友誼,使得文化衝擊的刺激,落爲「點到爲止」的輕觸而已。但是台灣的文化評論工作者王墨麟,跨越小劇場的訴求意識,使盡「乾坤大挪移」的本領,牽成大陸北京靑年藝術劇院與阿里山鄒族原住民的合作,來共同詮釋一齣古典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
鄒族的農夫農婦歌舞唱戲
看看兩岸三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如何來面對西方文化的原點─也就是古人類的集體心靈意識。爲了這次破天荒的攜手合作,靑藝導演林蔭宇特別跨海來台,在阿里山上與鄒族演員排戲相處兩個月。製作群包括靑藝負責的舞台、燈光設計,台灣方面有王明輝的音樂與鍾君固的服裝創意,而原來的英譯希臘劇本,經過王墨麟的改編,與鄒族牧師汪幸時的鄒語翻譯,又由演員重新口語詮釋後,許多哲學性的意義,已退出了表演舞台,存在於這批鄒族演員的心裡,成爲《Tsou.伊底帕斯》。
《Tsou.伊底帕斯》的籌備期長達兩年多,在國內面臨遍尋不著資金與場地的波折。北京靑年藝術學院院長林克歡,爲了打破兩岸以往相互觀摩的單純交流模式,並且出自對王墨麟個人肯定的支持,便積極地參與《Tsou.伊底帕斯》的演出計畫。自七月底起,一群志願徵集的鄒族演員,每天白晝工作,自日落六點到晚上十點多,在台灣阿里山上鄒族部落的達邦國小操場排練,由大陸靑藝導演林蔭宇主導場面調度。王墨麟選擇《伊底帕斯王》,除了有種與經典名劇私密對話的渴望外,也是有意別於一般中國人對這種「弑父戀母」故事的逃避。此外台灣社會的「問天」執迷,反應了老百姓的無知與無力;爲了追溯更古老的人神對話,檢驗人與命運之間的關係,王墨麟便選擇了原住民族群爲演員。而他偏愛鄒族部落有三個理由:一來鄒族人團結親密,其二是鄒族人數少,動員容易,其三在於鄒語文化保存完整,而且純粹。這群四、五十歲的原住民,有的是國小職員,有的是家庭主婦,有的是傳敎士,也有的是農夫。他們的共同背景是鄒族文化與語言,共同特點是完全沒有一點演戲經驗。
飾演伊底帕斯王之母尤卡絲塔的湯嫦娥是四個男孩子的母親,平常以種茶、農事維生。剛開始排戲時,王墨麟非常擔心女主角湯嫦娥的生澀。他不但連日帶她下山,到國家劇院看大陸梨園戲表演;甚至四處虛心請敎,延攬名師「惡補」。看著王墨麟嘮叨地念著,還從口袋裡掏出筆記,當時的湯嫦娥只能無奈地聳肩微笑。對比之下,似乎王墨麟比女主角還緊張。在愛之深、責之切的盼望下,湯嫦娥在整排期間,已表現出如尤卡絲塔女王般的自信與流暢。一個曾經在兄長苦心企盼下,克服癌症的婦人,飾演「尤卡絲塔」這個女權主義者,但擺脫不了命運左右的角色,應該有另一層的「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意義。
北京的學院導演謙容學習
導演林蔭宇不但運用許多鄒族歌舞,還大膽使用許多鄒族的文化元素;如求救聯絡的訊號鞭,與打擊趕鳥的竹筒器。一開始面臨原住民毫無劇場訓練的肢體習慣,林蔭宇也著實頭痛了好一陣子。爲了避免山地、平原兩種文化的陌生,林蔭宇與副導特別請人居中帶領,以上學帶隊的方式訓練原住民演員暖身;久了之後,這些演員便習慣劇場導演的排練方式與語彙。這些山地媽媽們雖然覺得林蔭宇的確有點嚴格,但演員整排時故意模仿導演的英文和北京腔,其實多少透露著彼此之間跨文化的情誼。
這次《Tsou.伊底帕斯》的演出計畫,除了形式上具有空前未有的跨文化意義,內涵上對某些參與者而言,也有心靈謙讓昇華的體驗。這些鄒族人民,以開明的眼光,接納一個與傳統相反的希臘神話故事,嘗試跨出原住民的傳統歌舞,爲台灣劇場尋找一種新的美學。對林蔭宇而言,經年訓練的專業習慣在阿里山上幾乎派不上用場;她必須把自己的背景放在一旁,學習觀察原住民演員的特質與生活,將之融入演出之中。儘管在籌備期間與王墨麟不只一次地爲劇本爭執,因爲美學認知上的差異,不斷發生白熱化衝突,她還是從摩擦中對文化語言產生了更多元的體會。王墨林認爲,如果沒有林蔭宇穩定的美學結構與流暢的場面調度,這齣戲只會凸顯鄒語實驗的意義而已。
都會的藝評學者山野澄心
問起王墨麟當初爲什麼選擇《伊底帕斯王》這個故事,他說他仍然脫離不了姚一葦當初敎學傳授的影響。初讀的恐懼震撼,也是他至今難忘的原因之一。對「伊底帕斯」的情感共鳴,與一股想爲劇中的眞正受害角色尤卡絲塔翻身的衝動,讓王墨麟在多年獻身小劇場理論耕耘工作後,實踐了他對舞台呈現的理想。不過劇本經過那麼多次的詮釋轉變,當初叩門逼近的恐懼,在自己不熟悉的語言裡,已經消失無形。《Tsou.伊底帕斯》想表達的是,儘管尤卡絲塔的積極主動與伊底帕斯的恐懼脆弱,在諸神也無法挿手的命運手裡,也只能俯首任由擺佈。林蔭宇認爲王墨麟的詮釋,正是現代人對當今世界憂慮的寫照。
在嘗試做戲之後,王墨麟開始體會做戲的爲難與辛苦;他最大的收穫就是體認自己還是比較喜歡小劇場創作。但在這樣長期而直接的合作交流中,王墨麟認爲台灣的創作雖然思想活潑、實驗性強,卻因此缺乏深度而不夠成熟;反觀大陸方面,保守踏實的工作態度,使得他們的創作思考較爲扎實貫徹。當年發出「小劇場已死」驚人口號的王墨麟,如今有這種深刻直接的感受,應該也是另一種「見山又是山」的人生體驗吧。
(本刊編輯 傅裕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