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是爲了表達,重點在創作者所思所想;行銷關乎劇團生存,重點在觀衆之所欲。兩者之間未必對立,但總是會見到微妙的拉扯互動、時合時分,各劇團在此中如何求取自我安適的平衡點,同時考驗著創作者與行銷者的智慧,讓我們來看看,國內這些大型劇團如何面對這個問題。
目前台灣的經濟景氣雖然低迷,劇場聚光燈下的各大小劇團,還是像「瘋子」一樣,興奮地繼續「投注」未來的演出。表演工作坊首度開創演藝學苑,果陀劇團的歌舞劇硏習班爆滿,屛風表演班計畫開設二團,巡演全台灣……眼看著一批又一批被吸引進劇場看戲的「儍子」,我們很難不承認,近五年來台灣劇場觀衆的成長,這些所謂的大型劇團其實功不可沒。不過,當劇場製作的態度愈來愈趨專業,而劇場演出愈來愈像商品一樣地在市場促銷,劇場與觀衆之間產生了一種微妙的互動,在這個時候,創作者是大方地「擁抱」觀衆,還是孤芳自賞、依然故我?
挑戰求變以品牌吸引觀衆
堅持十多年的屛風表演班李國修,認爲自己從來不是爲了任何一位觀衆編寫創作;他以小老百姓的角度,反省自己和生活的關係,藉著戲裡他各個分身角色,來關懷和嘲弄這個社會環境。與電影〇〇七系列和前年盛行的《鐵達尼號》相較,屛風表演班的創作(或說台灣劇場的創作)並沒有市場的成功類型前例可循,於是李國修透過一次次「風屛劇團三部曲」、「《三人行不行》城市喜劇系列」,以及古裝時事的諷喩創作下,爲屛風表演班建立了「品牌」與歷史。他將自己對生活的反應和感受,利用技巧形式,來轉化自己的想像力。一直以來,李國修都期望自己能從不同的可能性挖掘題材,不要定型,不斷地給自己出難題。選擇挑戰性最高的「情境喜劇」類型,加上李國修渾然天成的表演趣味,觀衆人數也就隨著屛風表演班,逐年在成長。
相對於李國修求變的企圖,果陀劇場梁志民則一直以音樂歌舞劇爲創作目標。梁志民認爲對觀衆而言,劇場在演出之前是一個看不見的「商品」,在這樣的推銷難題下,導演旣是身爲這個演出的第一個觀衆,因此在選擇劇本的過程中,他能不能被感動,有沒有刺激出想法,便是影響決定的因素。
構想劇本必須嚴格檢核
雖然身兼團長,但沒有兼任編、導、演的角色,梁志民表示自己比前述的創作者,少了很多壓力。腦海裡天馬行空的想像,讓他能一路朝夢想長跑;面對今年多達一百場以上的演出,唯一的假期還必須投入舊作新詮的《動物園的故事》,滿滿的行程表,也代表了他滿滿的成就感。除了幾次製作歌舞劇累積的人脈和經驗,人才和市場的成熟,使得梁志民更能大膽地朝向歌舞劇創作邁進。然而,在這一切豐收開始之前,每次果陀劇團導演的構想,都會面臨團員和行政部門質詢的挑戰。梁志民表示,經過製作人陳琪和執行長林奇樓的觀點檢驗,讓他的導演概念更淸楚,也能使整個劇團對一齣戲的演出,具有共識和信念。
成軍不久的臺北故事劇場,更是以集體腦力激盪的方式,檢驗劇本的訴求。製作人徐譽庭表示,普及劇場這個娛樂形式,一直是臺北故事劇場的創作目標,所以創團之初,團長郭子便破天荒地挪用電影娛樂圈的行銷策略,爲臺北故事劇場征服了唱片市場的一角。同時,因爲劇碼個案的不同,適時地選擇意願高的影、歌星參加演出,例如《你和我和愛情之間》,旣有舞台劇硬底子演員金士傑參與,卡司的衡量便少了很多壓力;而《花季未了》有演技派女演員蕭艾坐鎭,劇團便能針對角色的質感來作演員的選擇。
或許因爲團長郭子專長在於演員,而非編導,徐譽庭認爲,臺北故事劇場還是會持續採用改編翻譯劇本的方式創作,等候原創劇本出現的時機。雖然演出劇碼規劃不若屛風表演班來得嚴謹,劇本題材也並非原創,但團員們對於翻譯劇本的選擇,還是有幾個嚴格的考量:第一、要衡量劇本能容納的空間,第二、改編的過程不能有生冷的痕跡,第三、劇本本身能不能呼應台灣本土的訴求。在這樣的前提下,全體團員在演出前一年,便召開製作會議,集體討論翻譯劇本的改編空間與方向。
拒絕自溺,市場在我心
從校園社團走入專業劇場的「戲班子劇團」,在去年年底獲選爲文建會扶植團隊之一後,對於未來的創作規畫,抱持著相當兢兢業業的態度。出身電視傳播業的杜政哲,創作的下意識裡永遠以行銷和市場爲考量。自從製作人劉靜婉加入以後,更是嚴格把關創作的市場性。然而獲得官方的補助之後,戲班子不願繼續以「自溺性」的作品爲主,在劇本的選擇上,反而更加「戒愼恐懼」,期待獲得外界口碑與輿論的肯定。除了希望利用經典文本「背書」出發,更期待走出台北,巡迴全台灣,主動尋找更多的觀衆,爲戲班子經營出更恆久的生命。
去年曾採取明星策略推出《愛情滋味》,杜政哲認爲這有助於劇團的曝光,但並不能完全保證票房。溝通與要求的歧異,讓戲班子除了承受票房的虧損,還影響了創作。經過這次的合作經驗,杜政哲採取嚴謹的開源節流策略,下齣戲《飛一夜戀愛洗手間》完全以單一佈景爲主,以皮藍德婁的劇本《無路可出》爲結構,希望不換裝、不換景以節省演出人事的原則下,來「約束」創作空間。杜政哲有感而發地表示,只把劇場當作興趣,不足以餬口,也不足以累積專業;因此爲了劇團生存,在行銷考量和創作原則的平衡下,戲班子不會有太多的掙扎。
跟著創作與市場規模「換檔」
屛風表演班過去的一齣戲《蟬》,其實也曾虧損兩百多萬;當時李國修爲了堅持而死撑,就算借錢墊老本也要把每場演出演完。如今歷經幾年下來的生聚敎訓與自我敎育,當去年屛風面臨第二次的票房威脅時,李國修立即宣布取消南部的巡迴,以改變經營策略的方式,維繫創作的原則。同樣嚐過票房失利的「創作社」,更是堅持創作嘗試不須修正,前藝術總監紀蔚然表示自己對於行銷和市場一向不敏感,但在著手創作的過程裡,卻早已內化了衡量市場的那把「尺」。下筆之前,他已經預設了自己的觀衆群與演出形態;以創作社爲例,目前仍然以中、小劇場三、四百人的演出爲主。只要就創作題材衡量市場規模,創作者自然而然會懂得怎麼「換檔」。
不過,如果有兩萬人想看「創作社」或任何一個創作者的演出,有誰會願意把觀衆限制在兩、三百人左右而已?當一般人習慣從市場角度要求創作內容時,紀蔚然提出了一個質疑市場品質的問題。當前藝術環境的不健全,喜鬧劇的盛行,若是順應市場改變藝術方向,似乎是在混亂的劇場局面中打一場迷糊仗。自認悲觀的李國修,更是發出「觀衆市場根本不需要劇場創作」的這般感嘆;只要你選擇一個作品形式,附帶行銷包裝,廣爲宣傳,每個觀衆就會根據自己的主觀,被動地選擇。不是觀衆需不需要看戲,而是他們想不想看。
票房之外,仍盼眞誠創作
爲什麼李國修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劇情裡安揷劇團即將解散的伏筆?爲什麼他詮釋的角色經常是那麼焦慮和神經質?其實都是李國修對台灣不確定的未來,與這個不安定的環境的深刻反省。就算因《天使不夜城》票房長紅,如今「擴大營業」的果陀劇場,即使一掃去年大發九年辛苦之嘆的陰霾,看似樂觀的梁志民,其實還是有點憂慮。除了憂慮經濟不景氣,梁志民在昻揚自信的訪談中,刹那之間也因時光飛逝,流露出對過去創作《動物園故事》的那種生澀的懷念。臺北故事劇場的徐譽庭表示,即使積極耕耘劇團的營運,他們還是相當關心小劇場裡不同的實驗表演。沒有說白的話,或許是代表了大家對眞誠創作的期盼。在創作與市場、表達與生存的顧盼之間,這些身兼多重角色的劇場創作者和工作者,沒有讓觀衆看見他們自己內心的掙扎,一心一意就爲了呈現舞台上的「風光」。不管還有多少瘋子作戲,儍子看戲,最微妙的互動還是瘋子扮演儍子、儍子跟著瘋子起舞吧!
文字|傅裕惠 劇場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