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故事》的戲劇語言、美學手法早已過時,然而這部作品背後隱含的文化、歷史意義以及它所集匯的創作才華,才是讓它名列五〇年代古典音樂劇壓卷作品的重要因素。
公園大道劇場國家巡迴音樂劇團《西城故事》
9月17〜26日
國家戲劇院
9月28日~30日
高雄市立中正文化中心
至德堂
從東城到西城,從宗敎衝突到幫派械鬥
早在一九四九年,編舞家傑洛姆.羅賓斯(Jerome Robbins)和作曲家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就起意將莎劇《羅密歐與茱莉葉》Romeo & Juliete改編爲現代歌舞劇,他們找到劇作家亞瑟.勞倫茲(Arthur Laurents)展開計畫。故事以當時紐約市曼哈頓下城東側移民聚居之處爲背景,描述猶太少女愛上義籍天主敎靑年,後因家族糾紛與宗敎衝突引發的奇情悲劇,劇名則定爲《東城故事》East Side Story。不過,有鑑於猶太敎與天主敎的文化衝突日趨緩和,三位創作者均認爲,四〇年代未的百老匯劇場並不需要再多這麼一部炒冷飯的作品(類似題材於一九二二年即已問世,劇名是《愛爾蘭之花》Abie's Irish Rose),創作計畫就此擱置,一擱就是五年。
一九五四年,伯恩斯坦和勞倫茲意外於好萊塢相聚,兩人正爲《東城故事》惋惜不已,伯恩斯坦突然因爲手中一則墨西哥移民幫派械鬥的新聞報導心生靈感,經過討論與修正,他們把敍事重心轉移至日益嚴重的中南美移民問題上,地點則移至紐約中城西端(今林肯中心一帶)波多黎各移民聚居所在,《東城故事》就此更名爲《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
那時伯恩斯坦已經展開《憨第德》Candide的創作,沈重的壓力使他不勝負荷。《西城故事》撰詞的浩大工程,於是由年方二十五歲的史蒂芬.桑坦(Stephen Sondheim)接手,此劇亦爲他日後輝煌的創作生涯奏出序曲(註1)。兩人合作無間,寫出〈今夜〉Tonight、〈天國某處〉Somewhere、〈亞美利加〉America、〈瑪莉亞〉Maria、〈去你的!警官〉Gee, Officer Krupke、〈我眞美麗〉I Feel Pretty等名曲。
在漫長的選角工作結束後,創作群起用了一批能歌善舞的新面孔(其中還包括日後兩屆東尼獎的得主──奇塔.里薇拉ChitaRivera),他們在羅賓斯的指導下,幻化成紐約市的太保太妹。羅賓斯以古典芭蕾爲基礎,加上爵士、曼波等舞步,再融合幫派中人「龍行虎步」、目中無人的神氣模樣,又使用打籃球、械鬥、打群架等「基本隊型」和動作元素,加深戲劇張力。不同於以往的音樂劇,《西城故事》裡每個舞群的成員都有名字、有個性,還有自己的故事,換言之,都是一個個獨立的角色。
從莎劇道百老匯,從維洛那到紐約,
《西城故事》的故事背景由《羅密歐與茱莉葉》的維洛那城移至紐約市,兩大家族恩怨也改爲靑少年幫派鬥爭。號稱美國本土的「噴射幫」原是紐約西城的街頭小霸王,因波多黎各移民組成「鯊魚幫」而備感壓力,幫主雷夫力邀摯友東尼重出江湖,相約在社會局舉辦的體育館舞會上討論兩幫談判事宜。舞會上,衆人吆喝之際,兩幫劍拔弩張,最後決定次日黃昏於高架橋下肉搏定生死。鯊魚幫主伯納度與大姐頭阿妮塔舞驚四座;伯納度的小妹瑪莉亞與東尼一見鍾情,深夜,瑪莉亞與東尼在後巷防火梯私訂終身。
次日,東尼應瑪莉亞的請求趕赴決鬥現場阻止流血事件。場面失控,伯納度一刀戳死雷夫;東尼在盛怒下失手殺死伯納度,因而藏身地窖準備逃亡。阿妮塔被瑪莉亞的眞情感動,同意協助兩人出奔,不料噴射幫成員卻趁機凌辱她。憤恨的阿妮塔最後撂下狠話,說瑪莉亞和東尼的姦情曝光,已遭鯊魚幫槍殺。東尼聞訊於街頭狂奔,遭埋伏的鯊魚幫成員一槍射中,仇恨與偏見終於鑄成無可挽回的悲劇。
儘管創作群對作品本身信心滿滿,百老匯的製作人卻對全劇充滿暴力、憤怒的情緒深感不快,在排演開始前六週宣布撤資。所幸桑坦的老友──名製作人哈洛.普林斯(Harold Prince)仗義相助籌足三十餘萬美元的製作費,《西城故事》才總算如期開排(註2)。
一九五七年九月二十六日,《西城故事》終於順利登上百老匯冬園戲院(Winter Garden)的舞台,紐約輿論也大多給與正面評價──《美國日報》Journal-American約翰.麥卡連(John McClain)認爲,這是「繼《窈窕淑女》My Fair Lady之後百老匯最振奮人心的創作」;《時代雜誌》Times布魯.亞金森(Brooks Atkinson)也認爲「即便題材令人驚懼,劇作洋溢的匠心才氣卻値得讚賞」;《前鋒論壇報》Herald Tribute的華特.寇爾(Walter Kerr)則中肯地指出,「羅賓斯整合、又迸散出最野蠻、最躍動、最電光四射的舞步……即使核心場景大同小異,羅賓斯卻能在每次拳脚齊飛的段落帶給觀衆全新的興奮感。……可惜,演繹速度太急促,作品深層情感不足,桑坦、勞倫兹賦予此劇『簡約』的美感被匆匆舞過。」
《西城故事》的票房不如預期,開場六個痞子逛大街的「街舞」果然嚇退不少期待粉腿玉女的保守觀衆。然而七百三十二場的演出紀錄也讓製作人小賺一筆,一九六〇年在全國巡迴後結束後,劇團也重返紐約續演了近二百五十場。
從東岸到西岸,從舞合搬上銀幕
當年東尼獎頒獎典禮《西城故事》無所斬獲(僅羅賓斯獲編舞獎、奧利佛.史密斯Oliver Smith獲佈景獎),大獎多頒給另一齣手法較保守傳統的《音樂世界》The Music Man,然而百老匯卡司原聲帶唱片銷售量卻直線上升,盤據排行榜上不墜,後來還發行單曲唱片。而電影版權「意外」地由聯美電影公司取得,由勞勃.懷斯和姆羅賓斯聯合執導將之搬上大銀幕(說它「意外」是因爲當時沒有人認爲這會是絕佳的歌舞片題材)。電影版的《西城故事》叫好又叫座,一九六一年更獲得十項金像獎的殊榮。
將百老匯的熱門劇目改編搬上大銀幕,一直是商業上的優良傳統;然而在音樂劇的範疇中,從北美洲東岸長途跋涉到西岸的好萊塢,有太多太多的傑作到頭來都落得一場空,任由觀衆空對銀幕大嘆。
三、四〇年代,一齣標準規模的兩幕音樂劇通常都得削臂截肢才能勉強塞入一部電影片的「一般長度」(九十分鐘至兩小時);多少淸歌妙舞因此無緣與後輩觀衆打照面。五〇年代起,由於電視與電影的競爭,才使得電影開始「增胖」,長片增多、場面也加大、銀幕規格也跟著擴大。即便如此,改編自音樂歌舞劇的電影絕大多數卻仍然犯了選角、劇本改編、或導演處理手法失敗的嚴重問題,佳作屈指可數。延至八〇年代,這股風潮更因音樂歌舞片的勢微而逐漸沒落。
幸運的是,《西城故事》在改編的過程中不但保留了原典的精髓,更因電影寬銀幕的運用得當,使這部作品的光華更加無所忌憚地迸發出來。《西城故事》的電影版本不但叫好叫座,更成爲電影史上重要的里程碑。音樂和歌舞不再必要是夢幻工廠裡的俊男美女,在紙片木板搭建起來,足可以假亂眞的豪華佈景前對著攝影機作戲舞蹈,而是可以很直接地,當著豔陽高照的曼哈頓大街,又帥又酷地走出屬於年輕人的步伐。它把歌舞片帶入另一個新境界。
羅賓斯參與電影拍攝工作雖然不多,卻在舞蹈部分投注了更多的心力,試圖以最具「電影感」的方式呈現舞台表演藝術的精華。開場的街舞、體育館的曼波大對決、亞美利加、械鬥,以及噴射幫的〈冷靜之歌〉Cool,一個接一個的歌舞場面使《西城故事》成爲舞蹈、攝影、剪輯三位一體的經典作品。電影「寫實」的基調與舞蹈「抽離」的效果形成虛實相間的獨特風味,也讓《西城故事》說出了自己的語言。片中噠噠作響的彈指畫面彷彿即將伸出銀幕,狠狠地捏了觀衆的鼻子一把。
永遠到不了的天堂某處
除了東尼與瑪莉亞在「樓台會」時演唱的〈今夜〉,〈亞美利加〉和〈天堂某處〉大概是《西城故事》中最耳熟能詳的兩個段落。〈亞美利加〉曲中隱含種族歧視、南美移民、幫派械鬥等等社會問題,表面上卻是妙趣橫生的鬥嘴撒潑。電影版本與舞台劇相去甚遠,前者是男孩女孩打情罵俏,後者則是女孩子們的閨房鬥嘴。但無論如何,伯恩斯坦譜出的南美節奏印象、桑坦筆下尖酸刻薄、針鋒相對的睿智詞彙,加上羅賓斯例落明快的舞步,使之成爲劇中可看性相當高的一折。
〈天堂某處〉在一般觀衆熟悉的電影版本裡被處理成情歌對唱,當年甚至被國內影評斥爲「西洋黃梅調」。其實在舞台劇原典中,〈天堂某處〉是一段長達七分半鐘的夢幻芭蕾,由豐厚女聲幕後配唱。在舞蹈的幻影中東尼與瑪莉亞相偕掙脫城市的枷鎖,到一個光明空靜的「天堂某處」任情舞蹈,無奈「天堂某處」終成惡夢。他們倆仍舊被仇恨的陰霾追逐,強拉他們回到決鬥現場,回到血腥大街。場景變換,兩人仍困坐斗室,只能緊緊相擁,緊緊相守……。
這段意境悠遠的夢幻芭蕾因無法與電影媒介的「寫實」基調相融,在搬上大銀幕時被迫改頭換面。但事實上,這段芭蕾與劇末瑪莉亞怒吼的台詞遙相呼應,強化最後兩派人馬大和解的動機,也讓劇終前警車訊號照亮的空場更顯冷峻、深刻。
平心而論,《西城故事》並不是一部不朽的作品。在時代的淘選下,它的戲劇語言、美學手法早已過時。桑坦即曾自謂,「《西城故事》非關人情事物,而是關於一種『說故事』的方式。它最珍貴的貢獻乃在其中的『戲感』(theatricality),以及詮釋故事的觸發角度。」然而這部作品背後隱含的文化、歷史意義,以及它所集匯的創作才華──羅賓斯的舞蹈、伯恩斯坦的樂章、桑坦與勞倫茲的音樂劇處女作、普林斯的製作氣魄──這些點點滴滴,總結了一個時代的菁英才氣,才是讓它足以傳代的重要因素。
註:
1.桑坦與普林斯於七〇年代以「概念音樂劇」(Concept Musical)的創作理念全盤革新了現代音樂劇場。
2.普林斯後來執導《酒店》Cabaret一舉成名,與桑坦合作的《夥伴》Company、《癡人大秀》Follies、《理髮師陶德》Sweeney Todd等更成爲劃時代的作品,近作有《歌劇魅影》Phantom of the Opera、九三年的《蜘蛛女之吻》Kiss of Spider Woman、九九年的《大遊行》Parade等。
文字|陳煒智 歌舞劇導演、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