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曲劇團的團員們有著在台灣不多見,或者說已經看不到的紮實、完整的舞台基礎訓練,不但有傳統曲藝的根柢,更有西方舞台劇的「新」概念,從而在舞台上創造出了一種不失傳統風韻,但卻寫實内斂的表演方式,十分適合用來表現老舍的作品。
太平湖是北京城裡一個偏僻沒有名氣的小公園,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一個在頭一天裡讓瘋了似的紅衛兵打得遍體鱗傷的老人,在小湖邊上,無言地坐了一整天。第二天清晨,到公園裡來運動的人看到了湖面上漂浮著的屍體,名劇作家老舍在此結束了他的一生,淹滅了六十七個風風雨雨的歲月。
遺體當夜就被火化,在那個年頭這樣身分的死者,連骨灰也留不得。
—九七八年六月三日,在北京西郊八寶山,舉行了「老舍先生骨灰安放儀式」,然而在供人們致意的「骨灰匣」中,其實只能放著死者生前用過的眼鏡和筆。
無意間,劇作家預告了自己的未來
生於清末(一八九九年 ),本名叫舒慶春的老舍,自稱是「藝文界的一名小卒」,然而迄今,這個「小卒」的作品,已被用各種語言文字介紹到了世界各地。諾貝爾文學獎曾想要頒給他,但是在證實他已經去世之後,只得撤銷提名,因爲這項榮譽,自始以來只授予在世者。
《茶館》是劇作家在一九五六年到一九五七年之間,於北京市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簡稱:北京市文聯)主席的任上,在一連串「配合國家政策」的作品之後,回頭來,重新以他最熟悉、也最鍾愛的北京小市民爲背景,所細描出的「陳年舊事」。三幕劇中,用三萬字寫透了貫穿三個歷史階段的小人物們,在時代的巨輪下輾轉一生的無奈。
然則,就像那永遠無法完成的鉅著《正紅旗下》,《茶館》裡有著老舍自傳的影子,只是《正紅旗下》說的是過去,《茶館》裡卻在無意中預告了他自己的未來: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劇作家,這個自況「一方面希望革命成功,一方面又總是跟不上革命的步伐」的老人,跟劇中人王利發一樣,最後選擇用自殺來維持僅餘的一點尊嚴,結束了坎坷的一生。
《四世同堂》:舞台時空有限,難以展現原著企圖
老舍酷愛傳統曲藝,一九五〇年代初曾爲幫助相聲改良,寫過不少相聲本子。而所謂「曲劇」,則是在傳統曲藝的唱法和腔調上,加上了話劇(寫實劇)的演出模式,有別於以往單出頭、拆唱牌子曲的方式,是多角色合演的大戲(註)。老舍爲這樣的演出在一九五二年創作了第一個劇本《柳樹井》,從此成就了一個專屬於北京的新種地方戲。
此次來台,稱之爲「老舍三部曲」的曲劇演出,呈現了三齣風格各異的作品,其中由同名小說改編的《四世同堂》是兩岸的首演;《龍鬚溝》曾使老舍被封爲「人民藝術家」,而《茶館》更是老舍的招牌,在宣傳上展現著各有千秋的氣勢。然而,從演出的結果上來看,成功的應該只有《茶館》。
《四世同堂》原是一本以三部曲呈現的百萬字小說鉅著,以抗日戰爭爲時代背景,敘述北京人民淪陷在日軍手中,八年間的種種遭遇與苦難。熱愛北京的老舍,以蕩氣迴腸的筆調,描寫了這千年帝都「熟到了稀爛的文化」,描寫了用水缸、老鹹菜來躲避,但是卻不會抵抗欺凌的北京人。老舍對北京的鍾愛與憐憫、還有對它圖強改變的期待,是作者貫穿全書的企圖,然而,在小說中成功的表現,卻難以在舞台上有限的時空中展現出來。爲了要說故事,曲劇的《四世同堂》顯得瑣碎、慌忙,缺乏小說在檢視民族文化病根上的眼界與心懷。
過度「交響化」與「藝術歌曲化」的音樂安排,也使得《四世同堂》倒像是中國的音樂劇(musical),而不像是以傳統曲藝爲演出基礎的所謂「曲劇」了。
《龍鬚溝》:沉浸在「新中國」的激越情緒中
創作《龍鬚溝》的時候,老舍剛當選北京市文聯的主席。五〇年代初的老舍,沉浸在「新中國」的激越情緒之中,這個時期的他擁有許多的職務與頭銜,非常熱中於以自己的能力──也就是文學創作來爲政治需要服務,進而爲建設「新中國」盡一己之力。以劇作家的豐富生活經驗與深厚文學功力,雖然經常要去碰觸自己所不熟稔的事與物,他還是能夠不斷地創作出各樣的作品,只是在藝術上都沒有什麼超越的表現。
《龍鬚溝》在一九五〇年九月發表,巨大的成功不僅帶來了政要們的美詞,也爲劇作家冠上了「人民藝術家」的封號。這一齣以人物來鋪寫社會與時政的話劇,雖說是以老舍所熟悉的市井小民爲藍本,然而,一但劇情發展進入一個新時代,面對作者所不熟悉的事務的描寫時,生澀與僵硬的感覺便油然而生。
然而,人物塑造畢竟是老舍的拿手好戲,作爲中心人物的「程瘋子」更不例外。在這個以沒落旗人爲模特兒的角色上,我們除了仍能輕易地看到老舍自己的影子外,我們更能看到劇作家不自覺地透過他,對過去的年代所仍殘留的一絲鄕愁。
雖說原劇在推出當時擁有如此盛名,但是因爲對於「新中國」過度教條化的歌頌式劇情,卻無法使它原本親切的人物與寫實的內涵,對現在的台北觀衆產生感人的作用。而在曲劇版尾聲中十分突兀地出現的摩天大樓,更是讓人失笑,使觀衆陡然自劇場中疏離,回到現實,好無趣!
《茶館》:深沉地敘述人性醜陋與無奈
比較《四世同堂》的生澀與《龍鬚溝》後半部的生硬表現,《茶館》的自然與流暢,在呼吸之間讓觀衆進入了老舍的內心世界;「京味兒」十足的「曲子」中,百年前世紀末老邁的帝都黃昏,幽然地呈現在衆人眼前。
在製作上,《茶館》三幕一景到底,導演用窗外的自然景色與室內的傢俱變換,來交代時間的流逝與茶館的沒落。劇情發展以人物與事件爲主軸,側寫歷史及政治的更迭。在人物的塑造上,明顯地有兩種角度;所有的「反派」角色都有「繼承人」,像是劉麻子──小劉麻子;唐鐵嘴──小唐鐵嘴等等,兩代都由同一個演員來扮演,暗寫這些代代都不少的壞蛋。另一面,從小就學會討生活要多鞠躬哈腰,「多說好話,多請安」的王利發,還有那雖是在旗,吃「鐵稈莊稼」的熱血常四爺,或是自視頗高的新派商人秦二爺,這些還有點骨氣抱負、良心未泯的中國人,卻都是一路歷經磨難,走不出自己與歷史的局限性,終於在時代的巨輪下,灰飛煙滅。
王利發、常四爺與秦仲義是三個來自不同階級、背景的代表性人物,他們反映著在一個悖謬的時代裡,正派人必然所有的良心掙扎,只是在程度與方式上的差異而已。極端自視與剛愎的秦仲義是正面迎上去的,對於新興階級資本家的他而言,救亡是大格局的大事業,不需要拘泥於小節,所以他可以無視於眼前賣唱父女的饑餓。常四爺雖說是沒落的旗人,也會爲了面子帶著「體己茶」去泡茶館,但是本性的正直與淳樸,使他不但無法對於他人的苦難視而不見,更不能對明白的惡行保持沉默,他的良心逼迫他喊出:「我看哪,大清國要完了」。王利發,這個茶館的掌櫃,最是無奈;他只是一個父親早死,要獨力撐持家計活下去的小人物,他有市井小民求生的本能,善於察言觀色、鞠躬哈腰,在各種權勢的夾縫中討生活,他本來想只顧自己,但卻在環境與未泯的良心牽扯之下,無奈地做了許多「好事」。
僅管「活著」對這些人而言都有不一樣程度的辛苦,當那些「應運而生,如魚得水」的混混,揮舞著在錯亂的時代裡撿來的長槍大矛衝過來的時候,這些人的「下場」卻都是一般地被呑噬、被毀滅。
在寫過了那麼多的歌頌新社會的作品之後,老舍爲什麼會在《茶館》裡回頭,這樣深沉地敘述著人性的醜陋與無奈呢?雖說所描述的是「被葬送的」三個舊時代,難道在「新時代」裡就沒有了那些「世襲罔替」的無賴了嗎?「王利發」們眞的都能安居樂業了嗎?如果說老舍在《四世同堂》中所表現的是他對民族圖強的期待,那麼在《茶館》裡娓娓道來的,就是他對人性的清楚看見──劇作家在社會的集體行爲中,必然隱然地看見了那欲來的風暴。「回見了,回見了。」老舍借王利發的口,預告了自己的未來。
《茶館》在王利發、常四爺與秦仲義的「自祭」中達到高潮,三個人給自己的送亡輓歌,令人聞之心碎。曲子的調性,把三人無奈的自嘲,和著滿天飛舞的紙錢,一字一淚地撒出來;劇作家老早就在跟這個世界道別了。懦弱了一輩子的王利發,最後終於「勇敢」地選擇自殺一途,來挽留他僅剩的一點自尊──「休想讓我再哈腰」!
一種不失傳統風韻,但卻寫實内斂的表演方式
北京市曲劇團雖說是單一劇種的單一劇團,但是劇團在演出與製作上都有著相當的水準。團員們有著在台灣不多見,或者說已經看不到的紮實、完整的舞台基礎訓練,不但有傳統曲藝的根底,更有西方舞台劇的「新」概念,從而在舞台上創造出了一種不失傳統風韻,但卻寫實內斂的表演方式,十分適合用來表現老舍的作品。特別是《茶館》的演出裡,演出者與劇作家分享了藝術的永恆價値,這是一場難得的演出,因爲作者、演員甚至是觀衆同時到達了高潮;這是台灣表演藝術界少見的舞台魅力!
「唯一」遺憾的倒是當稱之爲曲劇的演出,出現過多的交響化音樂,或者演員的唱腔裡明顯地摻雜了西式的美聲唱法,沖淡了曲藝的文化風韻,把曲劇變成了接近西方的音樂劇(musical),令人扼脕。《茶館》之所以成功,一多半在於音樂上的忠誠。「京味兒」是老舍、更是曲劇裡一個不可少的背景因素,把這個條件拿掉了,曲劇便不成爲曲劇,而老舍也就不再是老舍了。
然而,隨著時間的消逝,屬於特定時代的「京味兒」,也不能一成不變到永遠。曲劇存在的條件也許也會消失,但是藝術的永恆不在於表現它的形式,而在於它所蘊含的文化思想精神。後世的人可能無從欣賞老舍作品中的「京味兒」,但是劇作家對於人性的細膩觀察、幽默的筆觸以及悲憫的胸懷,卻是永遠値得玩味。
註:
根據《中國戲曲曲藝辭典》,有曲牌組織成套的、多人合演規模的歸類為「戲曲」,否則稱之為「曲藝」。本文中所稱(目前顯然已為北京曲劇專用)的「曲劇」這一名詞,本來,也可以作為從曲藝演變而成的某些戲曲演出類型的通稱;例如:河南曲劇。
北京曲劇是在曲藝「單弦」化妝彩唱的基礎上發展而成的;最早稱之為「新曲藝」,後來才改稱為「曲劇」。常用的曲牌如〈太平年〉、〈雲蘇調〉等,大多為來自於民間的俗曲,這些曲調生動活潑,擅於表現現代生活。
北京曲劇中所用的「單弦」,也叫「單弦牌子曲」、「牌子曲」,源自乾隆年間的北京、天津和東北一帶。最初由三人或多人分別以三弦、八角鼓拆唱,稱之為「八角鼓」,也有單弦聯唱。早期的唱法是在「岔曲」頭與「岔曲」尾夾以若干曲牌,現在常見的結構則是在岔曲頭之後加上若干曲牌。(資料來源:《中國戲曲曲藝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1。)
文字|童乃嘉 美國夏威夷大學亞洲戲劇碩士、本刊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