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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興國同步詮釋老生行當的宋江與方巾丑的張文遠,無論以腳色或行當觀,均有令人質疑之處。(蔡德茂 攝 當代傳奇劇場 提供)
戲曲 評論/戲曲

編導演合一,有突破也有盲點

當代傳奇劇場《金烏藏嬌》

吳興國以「演腳色不演行當」的獨特方式,同步詮釋老生行當的宋江,與方巾丑的張文遠,堪稱史無前例的大膽突破。不過,「行當」的層次複雜,包含演員表演技藝的訓練依據、劇中人物外型分類與人物性格象徵等多重含意。吳興國既然已經突破行當,他的表演當然可以跨越行當的外在限制,但也不可避免地犧牲了行當的内在意義。

吳興國以「演腳色不演行當」的獨特方式,同步詮釋老生行當的宋江,與方巾丑的張文遠,堪稱史無前例的大膽突破。不過,「行當」的層次複雜,包含演員表演技藝的訓練依據、劇中人物外型分類與人物性格象徵等多重含意。吳興國既然已經突破行當,他的表演當然可以跨越行當的外在限制,但也不可避免地犧牲了行當的内在意義。

當代傳奇劇場《金烏藏嬌》

8月15〜18日

國家戲劇院

高擎著「新文藝復興」與「非常宋代」的藝術旗幟,國內少數憑藉個人實力在戲曲領域闖出一片天空的「當代傳奇劇場」,選擇了一齣傳統老戲《坐樓殺惜》,改編成《金烏藏嬌》,隆重地在國家劇院上演,展現旺盛的企圖心與活躍的生命力。該劇對內遍邀國內頂尖藝術設計群、對外結合各項活動行銷策略,觸目所及,大至舞台各項設計鋪設,小至戲服水袖材質的位置與比例,無不用心講究,令人油然發出衷心的讚佩與仰慕!

舉重若輕的演員實力

令人讚佩的,是這份集合所有上下內外的用心,化成了一幅巨大華麗的包裝紙,將一個擱置在老祖宗櫃子裡的古董,小心翼翼地捧出,敷上裝裹,讓與古代日趨隔閡的現代人,重新點燃了憧憬古典的熱忱,逆勢拉抬老古董日趨沒落的身價;仰慕的是,劇中的兩位主角夏褘與吳興國,皆以橫跨影視舞蹈等多元媒體巨星的丰采與魅力,挑樑演出唱做吃重的腳色行當,舉重若輕,遊刃有餘,不但顯示了堅強的表演實力,更證明他們絕非浪得虛名。

面對這樣用心而又具有使命感的的藝術工作者,眞正應該給予高度的喝采與掌聲,因爲他們全程的努力,大家看得見!不過,演出過程中,仍然出現一些一個眞正用心的表演團隊必須再度思考的問題,也是近年來,台灣戲曲界常見的現象:「演」而優則「導」,「導」而優則「編」,集「編、導、演」於一身的強人式的「藝術壟斷」。當然,如果三合一(或者二合一)的成果,的確完美無瑕,也毋須多費脣舌了,但可惜的,「強人」表演藝術,仍有看不見的盲點存在,最終所有的成敗優劣,勢必也由「強人」買單,自負毀譽之責。

寫實寫意雜揉,突顯舞台調度不當

本劇的演出,首先的爭議,就在於「強人」面對「編導演」的綜合處理,並未發揮應有的監督與執行能力。舉例而言:

第一,「場景與表演」的矛盾關係,導演並未用心思考。長久以來,寫意的表演與寫實的場景屢屢發生的爭議,已成了老掉牙的話題,而本次的演出,它不僅只是理論問題,還是一個因爲舞台區域調度不當,進而影響情節順暢進行的實際問題。本劇以《金烏藏嬌》命題,這座「金屋」,就是事件發生的主要背景,也是主題思想之寓意所在。導演說:「是誰的房子?住在房子內的男女?行走在房子外的人?或坐在台下無數雙窺探的眼睛?……這一座金玉其外的房子,裝不住情慾的高漲,終於炸開了人性最黑暗的缺口。」因此這座房子,也就不只是代表「建築物」,更應成爲象徵主題思想的「符號」。只是,觀衆見到的這座「金屋」,除了華麗的裝飾外,並未與表演情節融爲一體,反而產生涇渭分明、互相干擾的現象。

例如:那張閻惜姣與張文遠偷情的床帳,如此地雕琢精美,如此地眞實巨大,第二場〈借茶〉時,它放在具體的樓上,第三場〈坐樓〉時,它改在虛擬的樓上。具體樓上的床,符合實景概念,讓觀衆隱約看到一對情慾高漲的偷情者的歡愉,似乎功能卓著;虛擬樓上的床,不符實景概念,便開始產生許多虛實矛盾的費解疑問:爲什麼一張床的位置,明明擺在左區,演員卻總要繞一圈,再虛擬地爬一段樓梯,才能由右邊的椅子挪到左邊的床?前場戲的劇中人,不都要從後面爬上眞正的二層樓嗎?爲什麼一張床的上面,睡覺的人總要扭著身子,歪斜地靠在上面睡,而不躺下睡?爲什麼一張床的背後,總是閻惜姣媽媽的進出通道?閻媽媽不是住在樓下另一間房嗎?爲什麼一張床的前面,有實際的竹簾,也有必須透過演員虛擬身段表演的小窗簾?或者大門簾?而那間房子,以台中台的形式,佔據了整個舞台的精華區,所有不在房子內發生的事情,就只能擠在小台子剩餘的空間進行,於是茶客擠在左舞台前方、陰司鬼魂遊蕩在大幕前方、死去閻惜姣的陰魂,卡在紗幕裡與紗幕外,眞正成了陰陽兩界的「遊魂」。這些都屬於導演的技術職責所在,而導演不加處理,任由新舊表演風格雜揉,是否有心考驗觀衆的想像力?或覺得這根本是「自由心證」的問題,毋須處理?

新舊段落接合不當,節奏失序

第二,面對劇本的增刪與接合,導演也未能適當整合。劇本修編雖然僅增添百餘句唱詞,但新增的段落與既有的老段落的接合點,啓人疑竇。開場時安排一位身分曖昧的說唱者,既像閻惜姣本人,又不像她本人。說唱者的唱詞內容與旁邊輔助說明的皮影戲,明明陳述閻惜嬌的身世背景;但是情節突然轉接到茶客們公開在宋江面前,議論他徒弟張文遠與小妾閻惜姣偷情的醜事。觀衆跟著也就迷糊起來:閻惜姣若還在酒樓賣唱,顯然還不是宋江的小妾;閻惜姣若已是宋江的小妾,除非有意安排,就不應當繼續賣唱。這樣的突兀銜接,也成爲觀衆的質疑之一。

第三,全劇情節節奏失序,導演未能恰當控管。六場戲超過三個小時,〈冥判〉一場,衆小鬼與判官的舞蹈,成爲游離在劇情之外的「獨舞」;閻惜嬌不甘心花樣年華消逝的生命回顧與流連,安排大段詞藻華美的抒情唱腔,更成爲專場「獨唱」。這些獨舞與獨唱,分開來看都能成立,但就整齣戲來看,卻顯得冗長累贅。已經進行了三分之二的劇情,接近收場之際,還要這般拖拉鬆懈嗎?第四,〈活捉〉結尾,閻惜姣快樂地帶著情人張文遠,要同赴陰曹地府做一對「長久夫妻」,安排其同乘坐花鞦韆緩緩升「天」,嚴重違反舞台動作的邏輯意義。莫非陰司地府改道了,閻惜姣要去天堂享受上帝給她的福報嗎?

演腳色或演行當,分寸難拿捏

此外,從演員對角色的詮釋方法來看,吳興國挾其多元的藝術領域的心得與成就,大膽拉開傳統戲曲「行當」的局限,以「演腳色不演行當」的獨特方式,同步詮釋老生行當的宋江,與方巾丑的張文遠,堪稱史無前例的大膽突破。不過,「行當」的層次複雜,包含演員表演技藝的訓練依據、劇中人物外型分類與人物性格象徵等多重含意。吳興國既然已經突破行當,他的表演當然可以跨越行當的外在限制,但也不可避免地犠牲了行當的內在意義。從行當的意義來看,吳扮演的宋江,無法與正統老生嚴謹的水準等量齊觀,因爲老生行當概念的宋江,不能像吳興國當晚演出般火爆誇張;吳扮演的張文遠,除了滑稽突梯的舉手投足外,也缺少一份方巾丑應有的風流蘊藉氣質。

演行當是藝術概念的;演腳色是眞實概念的。從演腳色的眞實概念出發,吳興國絕對可以挑戰任何型態的戲劇人物;不過,這齣戲裡,他就要面對新觀衆的質疑:爲甚麼閻惜姣不喜歡端莊忠厚、相貌堂堂的救命恩人宋江,反而喜歡一個形容猥褻、朝秦暮楚的張文遠?如果從行當的藝術概念出發,老觀衆也產生了疑問:這是「反串」表演嗎?兩種疑惑糾纏不清,自然就影響了這場表演的評價。基於開創的藝術理念,吳興國有「破」的氣魄,但是破格後的世界,如何拿捏合適的分寸,基於導演與演員同屬吳興國一人,自然也無法以宏觀態度,建立一個不令觀衆視聽混淆的穩健新局。

戲劇是綜合藝術,其中「編導演」三者更是核心力量,必須密切融爲整體,才能產生優秀的作品。嚴格說來,當代傳奇劇場,核心所在就是吳興國本人,衆星拱月也屬形勢上之必然,但若因此犠牲了藝術上整體的省察,以沈澱作品的雜質,最終所成就的,仍是明星的丰采,個人英雄式的豐功偉績,而無益於藝術上眞正的成就!「爲山九仞,功虧一簣」,豈是「一簣」二字了得!當代傳奇劇場一直對傳統戲曲界帶來高度正面的思想衝擊,如果,所推出的戲碼,同時也能避免基本技術的模糊與謬誤,那該是多麼圓滿的結局呢?

註:

1.見節目演出說明書〈房子内的情慾故事〉一文。

2.戲曲表演嚴格的表演體制,分為生旦淨丑四大行當,每個行當都有一批人物形象,在表演上各具特色。演員扮飾與所屬行當距離較遠的戲劇人物時,稱為「反串」。吳興國本屬老生行當,此次演出丑行,也符合「反串」的定義。

 

文字|陳昕 劇場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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