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句老話深刻地印鑑著廖瓊枝的一生。過去常和她一說一唱、到處去推廣戲曲美學的文化評論家林谷芳,便曾分析道:「廖老師在台上唱〈哭靈〉、〈寫血書〉,你以為她在演祝英台、王寶釧呀?其實,她是在演她自己,哭她自己坎坷的身世!」
「相打也要有對手!」
歌仔戲國寶級演員廖瓊枝,用這句話來刻劃她即將與名小生唐美雲在唐美雲歌仔戲團今年的新戲《無情遊》中二度同台演出的心情;質樸的俗語出自肺腑,頓時擲地有聲。
六年前唐美雲剛成立自己的劇團,廖瓊枝就邀請她在薪傳歌仔戲團的《王魁負桂英》客串下半場的「王魁」,和飾下半場「焦桂英」的她,第一次在舞台上迸出火花。〈活捉〉那一場,當已成鬼的桂英對王魁擲出火恨的目光時,「唐美雲和我對看,她的目睭內就分明是一個負心漢的驚惶」,通電般的眼神,讓兩個好演員一來一往,渾然入戲,以致廖瓊枝身上綑鍊、挺腰腹之力和唐美雲同時將桌子兜起來旋轉時,壓根忘了她在排戲時受的傷,嚴重到醫生甚至勸她不要上台。
舞台上,把自己放回演員的原點
這個傷後來糾纏了她大半年。敘說起這件事,廖瓊枝說:「做一個演員就該是這樣!」廖瓊枝令人敬重之處,即在於此。包括國家文藝獎在內,滿戴著戲曲藝術一切可得的榮銜的她,隨時無罣礙地把自己放回演員的原點,不要人家因為她是「廖老師」或考慮她上了年紀,而為她犧牲整體的舞台效果。
唐美雲在演出結束後,才得知廖瓊枝帶傷上場,「演員是人,一樣有生老病痛,但演員是生在舞台、死在舞台」,因身為製作人而常選角、也常看人拿翹的唐美雲,有感而發地說:「廖老師把敬業當作本份,很多晚輩卻以為這是美德。」
廖瓊枝是唐美雲歌仔戲團的顧問之一,對兼任團長和當家演員的唐美雲而言,這位前輩藝術家對劇團最實質的支持,莫過於她答應參加《無情遊》的演出。「是廖老師點頭之後,我們才開始編寫劇本的」,唐美雲說,該團的戲向來標榜量身訂作,她和編劇的共識,就是「打造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廖瓊枝」。
新戲染有自傳色彩
唐美雲說,《無》原始的靈感其實得自小說電影《麥迪遜之橋》,但編劇在構思階段便驚覺,這個描寫已婚女子割捨真愛的故事,和在廖瓊枝傳記《凍水牡丹》中首度披露的那段「無緣的愛情」,竟若合符節,使這個戲無意中染上「廖老師的自傳色彩」。採訪當天,唐美雲拿著剛出爐的劇本,向廖瓊枝講述情節,她聽著聽著,眼眶裡隱隱漫漶起來,現場一陣靜默,最後,還是廖瓊枝寬慰大家說:「沒有關係,是戲嘛。」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句老話深刻地印鑑著廖瓊枝的一生。過去常和她一說一唱、到處去推廣戲曲美學的文化評論家林谷芳,便曾分析道:「廖老師在台上唱〈哭靈〉、〈寫血書〉,你以為她在演祝英台、王寶釧呀?其實,她是在演她自己,哭她自己坎坷的身世!」
二十多年來,廖瓊枝成為歌仔戲的代表性人物,她的晚年,正如《凍水牡丹》一書所形容的「一生苦戲有了大團圓的美好結局」,總是梳著整齊的髮髻,雍容溫婉地欠身謝謝大家幫忙的廖瓊枝,一如「凍夜的牡丹正開,光華動人」。然而,對這個父母棄養的「歹命子」來說,早年飽嘗饑餓、卑屈的每個情節、每個感受,永遠歷歷如昨,連五年前她領國家文藝獎的「登峰」時刻,在台上,廖瓊枝訴說的猶是生平情事,而非用知識性的正典語言詮釋自己的藝術成就。
開啟歌仔戲雅俗並蓄的可能性
廖瓊枝的藝術和她的生活、生命是分不開的。庶民卑微出身的廖瓊枝,當初學歌仔戲、演歌仔戲,只圖一個棲身之所,誰也沒想到女性堅毅、進取的生命情態能披沙瀝金,瀝出一個耀目的「台灣第一苦旦」。林谷芳推崇廖瓊枝的演唱藝術,使歌仔戲的優美性得到真正的發揮,也因此「開啟了歌仔戲可以雅俗並蓄,承擔更多生命情境的可能性」。
近幾年來,廖瓊枝把薪傳歌仔戲團交棒給嫡傳學生,她把重心全放在教學、推廣歌仔戲上,偶爾粉墨登場,也極少唱全場了。問她這次演出唐美雲歌仔戲團的《無情遊》,有沒有什麼期待?廖瓊枝的回答,同樣直截無飾:「我希望戲能轟動,吸引更多人來學歌仔戲。」
聽起來很平常的一個心願,廖瓊枝卻是有備而來。她說自己年屆七十,已別無所求,現在心裡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歌仔戲傳不傳得下去。
每回唐美雲歌仔戲推演新戲,廖瓊枝一定是座上賓,演員謝幕時,總見她謙抑自己的光芒,像個戲迷似地走上台獻花,等觀眾散盡了,她再湊近唐美雲耳邊,溫軟地提出她對戲的意見。該團一路走來,從初期的跌跌撞撞,到近幾年以迭有叫好又叫座的佳作,成為不容忽視的一支藝術品牌,廖瓊枝看在眼裡,疼惜、提攜之情則掛在嘴邊,一有機會,她就會拜託愛護她的學者和文化界的朋友,多多支持「和我共款,都是貼錢在推動歌仔戲的唐美雲歌仔戲團」。
但求歌仔戲學生有出路
更令她牽掛的是戲專歌仔戲科的孩子們。想到學生畢業後,要演戲就得散入外台,令這位最資深也最認真的歌仔戲老師蹙緊眉頭,憂心忡忡。當年歌仔戲科的設立是藝文界一大盛事,然而,如今歌仔戲科培養出專業科班的畢業生了,政府和社會對這些稚嫩、但絕對有潛力的年輕演員如何成角,卻不曾關注。她說,現有的公演團即使有心栽培,一來缺乏足夠的常態演出可以「箍」住他們,二來各團各有明星當家,也難以提供一個可以讓觀眾看得見他們的舞台。在這樣的情況下,「連學得好的,最後都改行了」,若在校外遇見有興趣、有天分的孩子,想鼓勵他來學戲,往往過不了父母那一關,廖瓊枝感慨地說:「看不到出路,父母怎甘孩子來受苦?」
「這個問題不解決,歌仔戲的香火還是會斷」,廖瓊枝哀而不怨:「只能說,老天給我機會的時間,太晚了!」
(本刊編輯 施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