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札特的歌劇戲劇性強烈,滿載精準微妙的人性觀察,跨越時代而不減其意涵之深刻。所以當代各種不同風格的導演都愛拿莫札特歌劇「開刀」——玩出各式各樣有趣的新觀點。觀照那些刷洗經典塵埃的製作,自然能夠體會,當今歌劇的演出何以未顯疲態,反而較過去兩百年來的所謂全盛時期,匯集更多能量,直探「總體劇場」的高峰。
莫札特的音樂彷彿不食人間煙火,但他的歌劇卻滿載精準微妙的人性觀察,以及對階級關係的犀利諷喻。晚他一代的作曲家如貝多芬、舒伯特,雖也有歌劇傳世,但那些作品的意旨單純、戲劇性薄弱,遠不如莫札特將音樂與戲劇兩種元素互相推展的驚人成就。
莫札特向來慎選歌劇腳本,十四歲的作品《海洋之王》,對情慾與權力糾葛的刻畫,已直追前輩韓德爾最大膽的一些作品(如《艾里唐特》)。乘著愛情的翅膀,接下來《後宮誘逃》隱含東西文化衝突,《費加洛的婚禮》對婚姻機制誠實省思,《唐.喬望尼》直面慾望對抗死亡的慘烈鬥爭,《魔笛》則翻轉正邪價值的乾坤。
當代不同風格導演對莫札特的鍾愛,可見出他在各個層次多麼引人入勝──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導過《唐.喬望尼》、派崔克.薛侯(Patrice Chéreau)導過《唐.喬望尼》和《女人皆如此》、羅伯.威爾遜(Robert Wilson)導過《魔笛》,而今年三月巴士底歌劇院即將推出的《費加洛的婚禮》新製作,則是由觀點激進的瑞士導演Christoph Marthaler執導。更別提百家爭鳴的歌劇院導演們。今日如果還是把他的戲劇性當作音樂的附庸,才是對他作品能量的莫大折辱。
文化衝突與大同願景
《後宮誘逃》描述西班牙青年遠赴土耳其後宮營救情人,台灣可以找到一九九七年薩爾茲堡音樂節的製作(編按:麗音影音發行),當時的音樂節總監Gerard Mortier(現任巴黎歌劇院總監)找來一位巴勒斯坦導演,將原劇蠻橫的土耳其帕夏(行政首長)打造成巴勒斯坦領袖,手持建國大綱,談吐風雅。他和西方男人對同一個女人的追求,遂成為東西方衝突的表徵。導演不但加入古蘭雋語及女性自覺宣言,賦予政治與性別的當代意義,指揮Marc Minkowski也適時穿插阿拉伯音樂段落,和莫札特的旋律交互回應,從內容到形式都強調了原劇的文化對立題旨,也讓結尾的大和解更富動人的時代意涵。
由於當代導演擅長挖掘喜劇中的真實痛苦,原作「幸福結局」的時代風格限制,因為與內容形成反差,也足以對照出更鮮明的力度。採用大量童話元素卻一一翻轉的《魔笛》,也曾有過一個動人的版本,加拿大導演羅伯.卡森(Robert Carsen)一九九四年在法國Aix-en-Province歌劇節的製作。劇中的正邪雙方──夜后與太陽祭司實為同謀,設下重重難關只為考驗王子與公主的意志。最終的夜后反撲場景,也順理成章設為收服黑人叛將的巧思。最後當不同種族、身分的眾人脫下戲服,以現代人形象合唱,全劇統一的藍白色調,此時也隨著環狀隊形映現出歐盟的標準圖案,勾勒世界大同的願景。宏觀的視野賦予歌劇新生的意義,也讓音樂帶來更強的感動。
婚姻枷鎖的封閉輪迴
美國導演彼得.謝勒斯(Peter Sellars)和維也納愛樂在一九八○年代合作的愛情三部曲,褪去華服美景,以現實感為依歸。他用《費加洛的婚禮》刻畫中產階級婚姻的孤寂無望;《唐.喬望尼》以一對哈林區的孿生黑人形象來演出唐.喬望尼和僕人;又把《女人皆如此》放在廉價快餐店中,聚焦小人物悲喜,成為當代詮釋莫札特的典範。
一如早他百年的偉大劇作家莫里哀,莫札特在許多歌劇裡,一方面歌頌聖王慈悲(當然這也對「恩主」造成柔性壓力),一方面卻堅守平民的生存價值。《費加洛的婚禮》可以當作階級批判讀本,但對於婚姻的剖析也一針見血。伯爵在《塞維里亞理髮師》中狂追的女郎,現在已變成食之無味的糟糠。而費加洛極力保全的婚姻,則不啻是伯爵當年的翻版。我們同場看到一場婚姻的末日與另一場婚姻的開端,這輪迴封閉得令人窒息。窒息感從最初的場景設計就顯現出來──費加洛正「寸量」著伯爵賞賜他的小房間。如何在偌大舞台呈現房間之侷促?導演Luc Bondy和知名設計Richard Peduzzi在薩爾茲堡的製作中,就在舞台中央搭造了一個模型般的四面牆,只夠擺一張椅子,讓費加洛在其中團團轉。隨著劇情開展,四面牆也依次展開。
這三部曲中,《唐.喬望尼》最為陰暗,主人翁是正是邪,也留有最大討論空間。在不同觀點下,Joseph Losey 一九七九年著名的電影版本,捏造了一個沈默的僕人角色,自始至終冷冷看著主人的沈淪;Peter Konwitschny 二○○四年在柏林喜歌劇院的版本,則塑造了一群淫亂的賓客,襯出唐.喬望尼只是代眾人上十字架的羔羊而已。
戲劇新詮挖掘歌劇的深刻意涵
大多人很難瞭解,莫札特在劇力萬均的《唐.喬望尼》之後為何會選擇寫作「換妻遊戲」的《女人皆如此》,雖然其中有他最優美的一些旋律。然而在當代導演的透視下,此劇絕非如乍看的膚淺。劇名雖低貶女人,劇中卻不斷嘲笑男人的好色與愚蠢。台灣有發行巴倫波英指揮柏林國立歌劇院二○○一年版本的DVD(編按:金革唱片發行),由德國女性電影導演Doris Dörrie執導,情節從飛機場展開,以空姐的身材臉蛋,將男人幻想的標準女性,諷刺地呈現出來。劇中女子穿著跟沙發完全同一花色的服裝,顯示她們只是男人心目中的家具罷了。她們不斷攬鏡、做日光浴、在身上抹油的行徑,顯示被男性眼光洗腦的可悲。結尾眾人將台上的巨大熱帶植物拔除,顯示婚姻就是以制度來驅除熱情。
德國名導Jürgen Flimm 二○○○年在蘇黎世歌劇院製作的版本,採用原劇副題「戀愛課堂」的意念,全劇始於一間教室。兩名主角身為學生,和老師的憤世論調一言不合,開始打賭。那對姊妹唱著原本讚賞男友面貌姣好的歌曲,對象卻是自己的肖像,顯得更為自戀。
此劇終局的教訓也十分沈重,明擺著人是經不起試探的。出軌遊戲到後來,感情易發難收,只能用婚姻來勉強規範。忠貞也只能存在於重重人為保護的溫室當中,既不人性也不自然。Jürgen Flimm從天而降一座巨大的透明罩,將兩對情侶囚禁起來,裡面還下起大雪,以強烈的意象呼應著歌詞「在這塵世的混亂風暴中」,下一句「他們能得到心靈的平靜」卻是帶著無比的絕望。
我們可以發現,在成功的歌劇新詮當中,戲劇可以賦予音樂動機與深度,音樂則賦予戲劇情感的強度。觀照那些刷洗經典塵埃的製作,自然能夠體會,當今歌劇的演出何以未顯疲態,反而較過去兩百年來的所謂全盛時期,匯集更多能量,直探「總體劇場」的高峰。
文字|鴻鴻 詩人、劇場及電影導演
大學時期跟莊裕安接收了《魔笛》唱片,開始迷上歌劇跟莫札特。當時國內的演出卻看得我提心吊膽,一路擔心那些聲樂家的喉嚨會卡住、肚子會爆炸,而且隨時會被大布景幾下舞台,十五年前往訪歐洲,驚覺歌劇演出可以如此富有創意而且奪人耳目,才全盤改觀,並立志做歌劇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