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劇場裡所呈現的,是現實人生中我不會去做的。在這裡面,只有我自己的堅持。」舞台下極其羞澀瘦弱的安娜.蒂斯摩(Anne Tismer),上了舞台後卻爆發力十足,有如巨人。十月由她領銜演出的《點歌時間》與《玩偶之家—娜拉》,迷倒了一拖拉庫的觀眾,說不定,她已經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有資格在台灣組織劇迷會的歐洲劇場演員。
與她攜手創作娜拉奇蹟的導演歐斯特麥耶形容安娜‧蒂斯摩是個有劇場依存症的演員,對劇場藝術有絕對的渴求,舞台上的她所跟隨的,是只存在她雙眼的那道光,觀眾的反應與其他事務都不會打擾或影響她的演出。劇場是她的烏托邦,在兩廳院十月的德國狂潮系列節目中,她與她的烏托邦震懾了全場的觀眾,在本篇專訪中,她將打開烏托邦的大門,讓喜愛她的台灣觀眾一探內中風景。
人物小檔案
▲1963年生於法國凡爾賽,跟隨德裔雙親成長於德國。
▲大學曾主修漢學與法律,後畢業於維也納音樂暨表演藝術大學之馬克思.賴哈特戲劇學院。
▲2001年加入列寧廣場劇院劇團(Schaubühne)演出歐斯特麥耶導演的《玩偶之家》創下舞台事業最高峰,該劇為她贏得第40屆柏林戲劇節之「德語前鋒演技獎」,接著在尤根.克魯瑟(Jürgen Kruse)導演的莎士比亞《理查二世》中飾演理查二世一角,再度引起矚目。
▲反對劇團對演員們的集體管理制度,與各領域藝術家創立自由藝術團體Gutestun。
▲最喜歡的戲劇作品:《四種氛圍》Die vier Temperamente,女兒就讀的森林小學(Waldorfschule)製作。
▲最喜歡的書︰史蒂芬.玆維格(Stefan Zweig)死前最後的作品《棋書》Schachnovelle。
▲最喜歡的電影:侯麥(Eric Rohmer)作品《雙姝奇遇》Quatre Aventures de Reinette et Mirabelle。
為何選擇劇場演員這一行?
我本來是主修漢學(中文)與法律。因為我想要當外交官,好周遊列國。我在漢學系的成績很不錯,甚至一度可以用中文簡單交談(笑)。不過法律系的課對我而言太難了。
會轉而當演員是個無心插柳的結果。我有個好朋友要去維也納考戲劇學校(註1),剛好那時我在法律系的考試慘遭滑鐵盧——可是漢學系的考試我可是全部通過喔——就跟著去陪考了。
您曾說過比較喜歡演獨角戲,而我們也看到《點歌時間》裡震撼人心的拉許小姐,是否真實世界的您也傾向於拉許小姐這樣的性格?
如果一個人長時間獨居的話,一定或多或少會出現《點歌時間》裡的那些現象,我也是如此。但我不會像拉許小姐那麼極端,因為我比較懶,不會真的把自己搞得那麼忙(笑)。
另外,《點歌時間》其實不算獨角戲,在舞台上有跟我對戲的對象,是錄音機、電腦、OK繃、馬桶和冰箱等,我要與這些物品互動才能演出。
在您的演員生涯中,是否曾遇到過任何瓶頸或挫折,因而對自己選擇的職業產生質疑?
在劇場中,演員不只是做好自己這部分,除了研究手上的劇本以外,彩排時得跟別人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溝通、跟不同的人協調不同的事情,這些事務性的活動帶給我很大的壓力,我常常從那樣的工作環境逃開。因此我一度捫心自問,是否自己不適合當演員?因為只要繼續演戲,就無法避免面對這個龐大的運轉系統。
但後來我到了柏林,遇到幾個很不錯的小劇場與團體,有很愉快的合作經驗,尤其是現在這個我也參與其中的自由藝術團體Gutestun(註2),跟這群藝術家們一起工作很舒服,彼此之間的互動非常良好,所以以前在劇場工作常困擾我的這個現象,我覺得已經克服許多了。
這個藝術團體是由演員組成的嗎?
不完全是。我們有一個場地,是在以前東柏林地區的巴浩斯(Ballhaus),成員包括各個藝術領域的藝術家們,合作對象有時是舞者、有時是畫家,看作品需求。我們沒有導演,文本也是自己創作——我也開始寫劇本。這個團體是一個非常開放而且自由的地方,擁有很寬廣的創作空間。
我們看到您詮釋《玩偶之家》的娜拉跟《點歌時間》的拉許小姐兩種截然不同的角色風格,哪一種是您較為喜愛或認為較擅長的?
這很難比較,只能說要看當天我的狀態如何。如果當天我的情緒很高昂,那麼可能上台演娜拉是非常好的,演拉許小姐就會太急躁。反之亦然,如果狀態是平穩的,那麼就可以慢慢地演出拉許小姐,把每個細節都做得非常好,但是這樣的狀態演娜拉,就會顯得疲乏無力。
在每次踏上舞台之前,您會做什麼準備工作來暖身嗎?
會,但也是要看當天演什麼。比如說,通常我們會有化妝師跟造型師等在上台前為我們著裝,如果要演《點歌時間》,我會自己化妝、著裝,打理自己所有的細節,並且特意縮短準備時間,讓時間剛剛好夠用,甚至有一點緊迫,因為如果太早完成,我反而會感到焦躁。在準備好這些之後,開演前三分鐘走上舞台的階梯前,這是完全靜默放空、不動不想不說的的三分鐘,在這三分鐘裡我就逐漸地沉澱到拉許小姐的角色了。
而演出《玩偶之家》的娜拉則完全相反。我需要兩個小時來準備,第一個小時我會靜靜地躺著休息,儲備體力,第二個小時則開始拉筋、伸展、暖身——因為娜拉的身體動作很激烈。這個部分完成後,我會不斷地跟眼前每一個人說話,說個不停,直到踏上舞台。
我們看《點歌時間》時,發現您在謝幕時,跟劇中的樣子非常不一樣,感覺
情緒切換得似乎很快?
其實當燈暗下之後,拉許小姐的時間也就結束了。出來謝幕的是安娜.蒂斯摩。很多演員在演出後還會沉浸在角色中,對我而言,謝幕時是我自己本人。
對於《點歌時間》我還有另一個想法。我知道最後的吞藥場景會令在場觀眾十分悲傷,因此我希望當燈再度亮起時,我能以開朗的笑容謝幕,讓大家對明天還是充滿希望(笑)。
您有自己非常喜歡、但還沒有機會詮釋的角色嗎?
大體說來,我比較想詮釋的是一些有趣的男性角色,比如在莎士比亞劇本中有很多例子,但這些男性角色其實引起不了女性太大的興趣,所以我希望以女演員的身分去詮釋這些男性角色。另外還有浮士德和普羅米修斯(Promethoeus)(註3), 我想詮釋的是原始的洛斯維塔.甘德斯海姆(Hroswitha von Gandersheim)(註4)的浮士德,不是後來歌德的浮士德,因為我覺得,到了歌德,整個劇情已經臣服於世俗的道德規範。而普羅米修斯,他對人類的善念卻惹來重懲,所以他不斷地發出不平的咆哮,也令我很感興趣。
在歐洲,尤其是保守的德國,演員只能選擇以女性或男性的面貌出現在舞台上;而劇情也是如此,如果你設定了一個女性角色,那麼她就會有女人「該有」的問題,男性角色同樣被限制,很難不透過性別去看待劇中的問題。其實很多問題是不分男女的。我希望藉由「我」這個女性演員去詮釋一個被既定為男性的角色,不是反串,是希望在作品裡面的關懷與討論是全人類性的,無關性別。所以我也想以「中性」的造型呈現,也許在劇中男女交錯出現,也許維持中性。
您認為現今的德國社會對男女身分的界定仍然是很保守的嗎?
基本上在整個歐洲社會,人們潛意識裡還是認為人類社會是建立在男權上,所以有女權運動家要為女人爭取權益。就我所知,亞洲有很多民族是母系社會,族群裡的女人擔任很多重任,這些女人給予人類的貢獻與所擁有的智識超過男人太多太多,但這在歐洲是很難被理解的事情,男尊女卑的思想還是深植人心。除了文學界男性作家的市場是壓倒性勝過女性作家,整個劇場工業更是建立在男人的世界上,叫得出名字的女性導演大概只有一兩位,而柏林也最近才好不容易出現了首位女性劇場總監。
可以談一下您的家庭生活嗎?
我有個十七歲的女兒。她很喜歡看我演戲,是我的頭號粉絲。她也開始嘗試一些劇場活動,在學校裡參加劇團,而且她很喜歡寫作,寫了很多散文與文章。她如果要演戲的話,我當然贊成,而且因為她很熟悉我的工作,對這個生態也非常了解;她會做得比我好,因為她開始得很早。
身為母親這件事情,對您的演員生涯有什麼影響嗎?
對於演員工作方面是沒有,但擁有小孩讓我有個領悟:我的人生自此開始。沒有小孩前,我的生命只有劇場裡的舞台,但現在我思維中的第一順位是我的生命,然後才是那個舞台。我必須先是個好好活著的人,然後才能是個好演員。
註
1.維也納的馬克思.賴哈特學校(Max Reinhardt Seminar),由奧地利劇場導演馬克思.賴哈特創辦(原名麥希米連‧郭德曼 Maximilian Goldmann)。現為國立維也納音樂暨表演藝術大學戲劇學院。(http://www.maxreinhardtseminar.at/)
2.Gutestun由蒂斯摩與多位藝術家聯合創立。
3.希臘神話中的泰坦神族,因偷拿火石給人類,觸怒宙斯,被綁在高加索山上的巨石上,並且天天受到神鷹痛啄肝臟,直到三百年後才由後代赫丘力(Hercales)解救。
4.十世紀德國修女,以詩作、戲劇性的小說傳世,其所描述的故事文本被稱為「閱讀的戲劇」,因內容描寫完全不受當時禮教之制約,高潮迭起。
蒂斯摩給讀者的話
非常感謝這個來自台灣的邀約,對一位歐洲人來說,這裡是個非常進步、現代的國家,整個大環境裡眾多活絡的、形形色色的活動,讓這裡的人們也顯得十分開放,讓我這個外來的造訪者特別感到溫馨愉快!
採訪|莊珮瑤、周倩漪
整理、翻譯|林芳宜
《點歌時間》解碼
文字 林芳宜
收音機、電視機有如隱形的說書人;從中而出的廣播,告訴觀眾視線外的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而音樂,也在拉許小姐進行著日常瑣事時,告訴觀眾她的內心:
1.Eurythmics 〈Do’nt ask me why〉 現在你只剩下你自己,再無別人可以相依偎,然後你說:為什麼?為什麼?你問。別問我為什麼?
彷彿唱出拉許小姐心中的吶喊,孤寂讓她感到既沉重又困惑。
2.浦契尼歌劇《波希米亞人》La bohème中的穆賽塔詠歎調〈行走在大街上Quando men vo〉: 當我走在大街上,我能感受人們被我的美麗所吸引,路人停下腳步打量著我,他們眼中的讚嘆與心裡的慾望蕩漾在我四周,這讓我好不高興啊!
這是穆賽塔為了再度挑起馬切羅的愛之詠嘆調,原本由收音機流洩出的歌曲,卻變成窗外的女歌手現身演唱,盯著嬌豔的女歌手,拉許小姐渴望擁有那樣的風情,打開窗戶想要走出寂寞牢籠,卻又斷然回到現實,歌曲淡出。
3.海頓《皇帝四重奏》Kaiserqautett 原為獻給奧匈帝國法蘭玆.約瑟夫皇帝的樂曲,受到大眾喜愛之後,海頓以此旋律再寫成這首絃樂四重奏,本為奧地利國歌,後成為德國國歌。收音機突然播出這段國歌旋律,拉許小姐愣住、盯著收音機看了很久,再衝上前關掉收音機,顯出對於國家、制度、社會主義的反彈。
4.Herbert Grönemeyer〈離開Der Weg〉 我再也看不見了,再也無法依靠的我的雙眼,無法信任任何事。所有的知覺顛倒錯亂,有太多東西需要承擔,需要背負著往前走。……
我不離開,我延後了啟程的時間,新的時光旅行、開放的世界。我確實地將你收藏在我的靈魂裡、將你帶在身邊,直到窗簾落下。確實地將你收藏在我的靈魂裡、將你帶在身邊,直到窗簾落下。
《離開》收錄在這位紅透德語區的歌星與電影演員2002年的專輯MenschMeM ,這首歌紀念他過世的愛妻與弟弟。音樂裡失去至親的悲痛感動了成千上萬的歌迷,成為Grönemeyer個人事業上空前絕後的成功。窗簾落下,電燈熄掉,拉許小姐的人生,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