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娜.鮑許的創作影響,在年輕一代的編舞家身上仍持續延燒,或像伍國柱、賴翠霜直接負笈鮑許母校福克旺舞蹈學院吸取舞蹈劇場源頭養分,或如布拉瑞揚以舞蹈劇場的精神,呈現對社會的強烈批判;另外如吳碧容、姚淑芬、何曉玫等都在舞作中各自發揮。對動作情感真實性的要求、人性的關懷與批判意識、舞台空間的使用、蒙太奇式的拼貼結構等舞蹈劇場面向,已成為台灣編舞家可以自由運用的元素。
碧娜.鮑許的魅力,吸引了許多年輕的編舞者:畢業於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導演組的伍國柱,懷抱著「或許可以進入碧娜.鮑許舞團」的夢想,前往德國福克旺舞蹈學院(Folkwang Hochschule Essen)習舞;同樣來自台灣、文化大學舞蹈系畢業後即至福克旺舞蹈學院習舞的賴翠霜,則於「福克旺舞團」(Folkwang Tanz Studio)(註)擔任舞者,一九九九年還參與了「烏帕塔舞蹈劇場」《春之祭》的演出。德國舞蹈劇場的直接洗禮,在伍國柱與賴翠霜的作品中留下些許痕跡,而碧娜.鮑許的影響力,也擴及至島內其他的編舞家,如「雲門舞集2」的布拉瑞揚,作品《肉身彌撒》中赤裸而殘酷的表現方式和蘊藏其中的批判意識,也隱含著某種舞蹈劇場的精神。
掌握舞蹈劇場美學與精神的《斷章》
曾親自前往德國福克旺舞蹈學院求學的伍國柱,在編舞時也像碧娜.鮑許一樣,特別關注動作的意圖;碧娜.鮑許曾說:「哪怕是輕輕一個觸摸,也都是表演者真實的感受。」她在排練時總是特別強調「情緒」,不要動作被「演」出來,認為只有情緒真的對了,動作才會正確出現,而主修劇場導演的伍國柱,似乎特別能將此種舞蹈劇場精神發揮得淋漓盡致。
伍國柱喜歡以文字的意象開始編舞,將「痛苦」、「沮喪」等字寫在紙上,要舞者自己找方法去表現真實的情緒。台北越界舞團的鄭淑姬認為,不同於其他的編舞家,伍國柱特別重視即興,關心人的特質,甚至能將舞者個性中最特別的部分編入舞作 。
在伍國柱作品《斷章》中,一開場穿著厚重大衣的人群在氣球升起時一哄而散,留下赤裸上身的女舞者,嘴角泛著微笑,雙手畫著圈圈,不停抓癢、摀著嘴巴,帶來不安與焦躁的氣氛。受到德國舞蹈劇場脈絡的影響,《斷章》表現了群體與個人之間的衝突,舞作中不時出現被抽離的舞者,不安地獨自面對著群眾,又或是孤獨的舞者被群體納入的情景。從衣不蔽體、輕薄衣物到厚重大衣的裝扮,似乎也象徵著四季循環、光陰荏苒的人生過程,在打擊後吶喊、憤怒與渴望被愛之間,訴說著不願意放棄生命的力量與希望。舞者在台上的動作、吶喊、奔跑、痛苦……這些強烈的情感並非訴諸眼睛的理智邏輯,而是透過身體直接毫不掩飾的呈現,來達到一種心理情緒,直逼觀眾心底最深刻的一面,進入潛意識之中。表現在強烈對立下的衝突與反思,人生總是有悲傷也有快樂、有暴力也有溫柔、有哭泣也有歡笑,從伍國柱的作品中,可以看見與碧娜.鮑許相同的人性關懷與深度。
《變形蟲》對社會觀察的人文角度
談及碧娜.鮑許的創作方式,賴翠霜表示,碧娜.鮑許近期經常以不同國家城市為名發表新的舞作。當他們到一個新的城市,會待三個月慢慢了解當地的生活情形,舞者們彼此討論在新城市所觀察到的人文風情。有時碧娜.鮑許會寫一些紙條,譬如「觀察城市街道」,讓舞者出去找答案,然後再一起討論、即興創作,把作品像拼圖一樣補齊。就賴翠霜的觀察,碧娜.鮑許的作品給舞者很多即興的空間,舞者的個性會被突顯,也因此每一次演出,碧娜.鮑許都希望由同樣的舞者來跳原本的角色。
離開「福克旺舞團」後,賴翠霜也先後在國內外發表作品。舞作《混合物》中透過穿著短旗袍的舞者搔癢、搓手、握拳,女子被高跟鞋「拐到」等荒謬情節,運用重複、諷刺性的手法,表現了人生的矛盾與不安。《變形蟲》則由生活底層出發對社會現象進行不同的觀察,舞者數落彼此的面相與身材,顯露出人們對命相與外貌的迷思,而上班族躲在寬大西裝外套之中,亮麗的外表與渴望慰藉的心靈形成對比,賴翠霜在此試圖探討人性的虛偽與空虛,有著近似舞蹈劇場的批判精神。對她而言,在「烏帕塔舞團」與「福克旺舞團」的經驗是難忘的,從何處開始學習成長,總會帶有相似的痕跡,「碧娜.鮑許從福克旺舞蹈學院畢業,而福克旺所傳授的技巧,也多少會在她的作品裡出現 。」
《肉身彌撒》中的舞蹈劇場形象
出身排灣族的布拉瑞揚,在其作品《肉身彌撒》中以批判性手法,傳遞對現實的反省,帶著舞蹈劇場的精神。舞作第一幕,原住民村落的少女們,手牽著手跳舞著,瀰漫著歡樂的氣氛,到了第二幕,少女們穿上薄薄的白色上衣,緩緩將衣服拉至頸部遮住面孔,彷彿是被販賣的女體,她們用手遮著下半身,緊閉雙膝、彎曲身體將臀部面對觀眾,在尖叫控訴聲中,栩栩如生地刻畫出原住民的雛妓問題。
二○○二年布拉瑞揚在巴黎觀賞碧娜.鮑許的作品《水》,印象深刻,「碧娜.鮑許看起來好羞澀,不像其他編舞家,她謝幕時受寵若驚的模樣,非常有魅力,這樣的大師顯得更吸引人。」而布拉瑞揚也特別對舞作中細緻的呈現方式印象深刻,他說:「觀看碧娜.鮑許的舞作,彷彿讓人看見『自己的故事』,觀眾總是可以在她的舞蹈中找到共鳴。」在碧娜.鮑許的編排中,「舞蹈動作」經常只是瞬間片斷的出現,像迴帶一樣強迫重複著,動作起始的輕鬆愉快終將轉向孤獨或暴力的情境 ,這種「動作的可能性」是布拉瑞揚較感興趣的部分,「碧娜.鮑許作品中的重複,到某個程度就會開始有強大的力量跑出來,舞者能思考,而不是情緒發洩。」
從《肉身彌撒》充滿暴烈感性的批判意識,布拉瑞揚透過最真誠的表現方式,拋出問題,要觀眾自己去找答案。有人曾將碧娜.鮑許的舞蹈劇場稱為「經驗的劇場」,對於碧娜.鮑許而言,藝術的任務,是要喚起每個人體內所具有的原始而樸質的感覺,在布拉瑞揚舞作的情緒感染力之中,也可以感受到這樣的精神力量。
無處不在的舞蹈劇場精神
除了上述編舞家之外,「三十舞蹈劇場」吳碧容早期編舞作品中的表現形式、「世紀當代舞團」姚淑芬作品《大四囍》運用語言、戲劇與拼貼的手法、「台北越界舞團」何曉玫作品《默島樂園》中對社會的消費批判、以及「古名伸舞團」作品《出走》中劇場與對話的使用,似乎都在不同層次上,隱約表現出某種舞蹈劇場的樣貌。
對動作情感真實性的要求、人性的關懷與批判意識、舞台空間的使用、蒙太奇式的拼貼結構等舞蹈劇場面向,已成為台灣編舞家可以自由運用的元素,在經歷了歐美各種門派的洗禮後,編舞家能反觀自身不同的養分,編作出多采多姿的作品。舞蹈的迷人之處,似乎也正在這種耐人尋味的創作可能性之中,有著無限的生命力。
註:
福克旺舞團為福克旺舞蹈學院的附屬舞團,財務由學校支持,校內老師為舞團的指導老師,鮑許的「烏帕塔舞蹈劇場」有許多團員來自這裡,因此又被人暱稱為「鮑許二團」。
(本文轉載自《碧娜.鮑許—為世界起舞》一書,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出版)
文字|張懿文 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史研究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