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威爾森的《歐蘭朵》有英、德、法三種版本,擔綱演出的皆是世界一級女演員。此次台灣演出,由傳統戲曲界第一名旦,國家文藝獎得主魏海敏獨挑大樑,挑戰歐蘭朵這個忽而男聲,忽而女聲,既是古代奇男子,又是現代獨立女性的奇異角色。向來對東方文化崇仰的威爾森,如何透過京劇的寫意美學,打造東方版的《歐蘭朵》?本刊專訪魏海敏,談她與威爾森在排戲過程中的跨文化交流和衝擊,以及如何共同激盪出,融合京劇元素與意象劇場的獨特表演美學。
Q:聽說一開始你面對劇本的情緒是相緊張的,拋出問題也得不到導演正面的回應,談談身為一個傳統戲曲的演員演出像《歐蘭朵》這種劇本的焦慮?
A:傳統戲曲裡頭沒有這種獨腳戲,也沒有類似小說語體的表演文本,所以一開始我在尋求一種比較安心的手法,一種「群」的,大家都可以參加的做法,回到我們原來安全的模式;後來我發現他非常堅持,當然因為他在全世界幾個版本的景幾乎都是一樣的,只是由不同的人去演,所以變成我自己要去改變想法,調適自己,朝一個獨腳戲的方向去,然後構思怎麼樣來演。
Q:排戲過程中,因為導演一直在琢磨小細節,卻沒有給明確的答案和方向,會感到挫折嗎?
A:我覺得還好。我的態度是比較正確的,一直覺得自己在學習。因為這是很多人都碰不到的機會,我覺得非常難得,他不太可能為另外一個人排一個東方版的《歐蘭朵》,有可能我就是唯一的。這麼大的榮耀促使我要好好演。
我們明顯是兩個文化的合作,因此說老實話,在溝通的過程中,即使有翻譯,我不太了解他的想法,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也不知道他要如何來運用我。京劇的表情、聲腔都是很豐富的,有很多是他沒有看到的,我本來想讓他知道我可以做到什麼,然後他再來做個整合,所以一開始我提出很多可能性給他。他也不是不急,而是因為這齣戲已經有很多版本,他胸有成竹,我認為他也在考慮京劇的素材,比如說有一場要表現青年歐蘭朵,我們就有很多的可能性,當時試了用劍、槍等京劇的東西,我覺得怪怪得,他也不喜歡,京劇就是太程式化了,很樣板。後來我放棄用套用傳統的程式,改拿一根竹棍子,比較貼切歐蘭朵年輕氣盛的模樣,感覺就對了。像這樣慢慢大家一點點地來磨合,我不覺得他覺得他特別需要懂京劇的語言,因為歐蘭朵這角色是跨越時空、性別、中西方文化的,這樣的想法也是我在過程中慢慢累積起來的。
Q:從小說、劇本到戲曲,你認為在跨文化的轉譯上,可能遭遇的困難為何?
A:目前翻譯本給我的感覺還不到位,吳爾芙的小說有點荒謬,也很受爭議,但在文學上的地位是很崇高的,我希望劇本還有點文學的價值在裡面,而不只是一個劇本。我希望我們的交流不只是一個表演,應該更琢磨於文本,它在說的事情是潛意識裡的,或是它說話的方式都不是我們平常講話的樣子,是有寓意的,如果沒有經過再加工轉化,我覺得是不合格的。鮑伯也是相當尊重文本的,如果變動的話,必須要跟他討論過,他這部分還是蠻堅持的,他不懂中文,所以他必須要知道這一段在英文版裡是哪一段,演出跟文本的意義有時根本不一樣,例如我在獨白的時候,他會著重在我的聲音,聲音跟動作形成什麼畫面,有什麼意涵,這都在他的腦中。
另外,因為是戲曲,所以何時用念白,何時用唱的,也是一個難題,我覺得這齣戲唱的方式要有很大幅度的改變。京劇比較板式,快或慢的速度都是固定的,這是我要突破的,需要很多的幫忙才行,我認為他會去處理這塊,但他會有很多破格,所以很可能我們忙了大半天他卻把你破掉,所以到現在我還在想要用什麼方式突顯京劇,也突顯聲音的部分。我在《樓蘭女》的聲音已經發展到另一個層次了,《樓蘭女》有地域性,但是《歐蘭朵》沒有,它有的是時代性,時間的流動,因此我想可以發揮的空間更大,最近我有一個想法:我要以時間去區隔我的唱腔,而不是速度快慢來區隔,說不定每一段都是很單調的樂器,因為這種獨腳戲的劇也不能用很磅礡的方式來作,那就成了音樂劇了,也跟這劇本基本上是有隔閡的。
Q:排練到目前為止,你從他導演風格上得到的啟發是什麼?
A:我認為是他對劇場的精準和敏銳度,還有看到他導戲的樣子,他是很有赤子之心的。他也是一個很會磨戲的導演,印象最深的是前十分鐘的戲,我們磨得最久,磨了好幾天,那時候我剛拿到劇本就要上場排練,實在覺得很吃力,後來就有提詞才稍微好一點。他不是要我丟本,而是我的個性就不是這樣,什麼都不了解就叫我念詞,這我辦不到,所以那個時候會我一直想溝通。
Q:從《樓蘭女》、《金鎖記》到《歐蘭朵》,對一個傳統戲曲的演員來說,不僅挑戰難度都很高,而且跨界的幅度都很大,妳如何將這些難題化為成長的動力?
A:我覺得這就好比一個人的成長,當他遇過很多問題後,自然會想出解決的方法;我也是一樣,盡量放開心去感受,當別人告訴你的表演有盲點時,你怎麼去轉換?這幾年下來的進步我覺得不是狹義的,而是如何深入每個角色並把他呈現出來,像我這次跟陳霖蒼老師演《霸王別姬》,他對我演出的看法就跟大陸許多人一致,那就是我唱戲不是在「喊」,因為我們京劇的表演是很誇張的,要把你最大的力氣發揮出來,很容易變成就在喊,但若只用喊的便沒有生命,只是把表象的東西呈現出來,真正能不喊的演員很少,但當演員不在乎這個好的時候才能演得好,且讓人感動。
我想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美學和藝術品。當我在唱傳統老戲的時候,我覺得那情節編排真的很高明,是現代人編不出來的,不過當然那個時代以演員表演為主,基本架構模式很雷同,也是一種盲點,要講創新現代當然進步多了;現代人注重文本、情節主題等是不是能夠感動人。像《金鎖記》,從小說,劇本到演員的詮釋,我等於是第三度創作,把劇本中的詞變成立體的舞台表演,一唱一念,表情動作都要有很不一樣的設計,這部分就已經跨越我自己學戲的範圍了,也就是說思考的方向,我已經放大到我生命的歷程去思考這角色,所以我覺得大概從《金鎖記》開始,給我很大的空間,也令我演戲方面的成熟度增加很多,發現新世界。
我們是傳統培養出來的演員,所以會讓人覺得跨界幅度很大,所以我們接受不同形式的演出,好像跨越了很大一步,若全世界都可以把京劇訓練拿來當基礎的訓練,我會覺得很好。
Q:預期這次的合作會為傳統戲曲帶來什麼樣的刺激?
A:我現在還不敢說,演出後我才敢說,現在只能以自己的想法把戲弄得更好看一些,因為看德文版和法文版的時候覺得蠻悶的,就一直說話,動作也不大,但是說不定語言上有很大的意義,只是我們聽不出來。我認為千萬不需要去定義任何東西,我自己也不會想一定要什麼,當你感覺到了,你表演出來的就是什麼,不會超過它也不會沒到位。京劇在這次的合作中只是個元素,況且京劇不一定要姓「京」,要能夠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