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門舞集資深燈光設計張贊桃,於三月廿五日因淋巴癌辭世,享年五十三歲。一生都在雲門工作的他,為雲門留下許多膾炙人口的燈光設計作品,並且屢受國際媒體的肯定。除了工作認真、待人溫暖,更讓人記得的,就是他瞇著眼睛時的笑容。本刊特以此單元,紀念這位為舞台奉獻一生的燈光設計師——張贊桃。
溫潤不滅的光
訪林懷民談張贊桃
拍團體照時,他總是站在鏡頭的角落邊;他總是不離地守在一旁,隨時準備幫人一把;他總是在排練場從頭到尾一遍遍看著舞作,試燈改燈然後用幾個月時間完成燈光設計;他總是安靜而笑咪咪,劇場的年輕人暱稱他「桃叔」,生病住院時,護士們成為他的粉絲,而在他往生後哭成一團。
桃叔,張贊桃,投注雲門工作三十三年。一九九九年起抗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平靜辭世。林懷民難過地說:「好像斷了一隻手、一隻腳。」朋友掉淚:「這麼好的藝術家,這麼好的人!」
「我這輩子就做一個工作!」
一九七六年,還在文化大學戲劇系就讀的張贊桃首次擔任雲門技術人員。八○年代,林克華、詹惠登在大稻埕的甘谷街成立雲門實驗劇場,訓練技術人員,「阿桃」成為正式員工,這是他出社會的第一件正職。
其後,他當兵,短期擔任藝術學院舞蹈系助教,赴美到布魯克林學院專攻燈光設計;一九九一年雲門復出後擔任技術總監,燈光設計,作品贏得國際熱烈好評。台大邀他去專任教書,張贊桃婉拒了。他告訴太太葉芠芠(編按:雲門舞集文教基金會執行總監):「我這輩子就做一個工作!」
張贊桃走過的路,正是台灣劇場界從土法煉鋼,出國取經,進而建立傲人的獨特風格的歷程。從「阿桃」到「桃叔」,張贊桃受到聶光炎、林克華的啟蒙,用嚴謹溫暖的待人處事,用傑出的作品,啟迪感召年輕世代,是劇場界承先啟後的重要人物。
《流浪者之歌》中充滿詩意的黃金色稻穀,《水月》的空靈感,《行草》如紙飄浮的一塊塊透明的光區,《狂草》與《風.影》的黑白犀利色調,《竹夢》中敏感的燈光與人文色彩。「阿桃的燈光呼應著音樂和舞蹈,又絕對與舞蹈和音樂不同步,自成語言,創造出令人著迷的燈光世界。」林懷民說:「你感覺到氛圍,但看不到霸氣的燈光。」關鍵在於長達三、四分鐘的細緻燈光變化,不是炫目過癮的燈來燈去,不知不覺間,場景氣氛已在燈光流轉中轉移到不同的情境。「他從不把自己放成最重要的,但最後,變成了最重要的。桃叔的設計,燈光不只是視覺的光影,而是舞台上無所不在的空氣。」林懷民如是形容張贊桃的設計。
桃叔與雲門,創作皆愈漸精簡,「簡」的背後是長時間的嘗試整理,是周密的思慮。對桃叔來講,他就是想做好一件事,不是當成工作,而是把事做好。國際舞評總是誇讚張贊桃的燈光設計,林懷民跟他說:「人家說你像林布蘭特。」張贊桃只是嘻嘻憨笑了兩聲,林懷民知道,他心中一定樂極了,因為張贊桃私底下專心研究林布蘭特,他的燈光作品就如一幅畫,讓人印象深刻。國外媒體亦常注意到雲門舞作中的燈光設計,說他是當今最傑出的燈光設計家之一。
罹癌後,張贊桃認真拍照,攝影與燈光設計同樣是色澤、光線與畫面的掌握。他認命而認真地養病,當作一件事來真誠對待。「他讓我很感動,阿桃戒菸,這樣一個四體不勤的人,逼自己運動,爬山,騎腳踏車。」張贊桃老愛喬醫師讓他跟雲門出國,巡演時工作辛苦,他依然定時運動。有陣子張贊桃必須用訂製特殊柺杖拄著走路,每天五點半起床,到公園運動、攝影,早餐時人已回來了,他竟然成為雲門裡「玩」最多的人。桃叔的想法簡單而當下:「既然不知道下次發病會是何時,那就珍惜每一分鐘!」桃叔與芠芠都是勇敢樂觀面對疾病的人,親朋好友常會收到他們傳來樂觀積極的病況簡報。「年輕時他是個憨厚的人,到年長變成一個有容乃大的人,開開心心,溫暖從容,從不給人壓力。」林懷民如此描繪他眼中的阿桃。
台灣該珍惜有才華的藝術家
從甘谷街時期到現在,時光荏苒三十載,回顧張贊桃所經歷的篳路藍縷,台灣的劇場環境卻沒什麼改變,政府對表演藝術的補助機制缺乏對燈光、服裝、佈景製作的扶植,生態因而無法周整。那些沒上台的舞台技術工作者,不被理解,社會不知其存在。「他們應有更大的空間來發揮,應被看見及重視,才能感召與號召更多年輕人投入。」林懷民表示。
桃叔走了,隔天林懷民從火化場回到台北,夜晚十點多,最深的感觸是:珍惜生命,而台灣該珍惜有才華的藝術家。他最後一次見到張贊桃,是三月二十一日,《聽河》的台北最末場,林懷民在開演之前去醫院探望他,講了些燈光團隊的趣事,他聽了一直笑。林懷民說:「你趕快好起來!我先拿《聽河》的DVD給你看!」張贊桃眼睛一亮,爽朗地答聲:「好!」依舊是那個溫潤的,微笑的,心繫劇場的桃叔。
光之修行者
文字 王孟超 資深舞台設計師
千禧年初,林老師為了要製作《烟》,希望我和阿桃親臨他靈感湧現之地——印度,親自揣摩其中況味,因此我們踏上了印度西天取經。
在聖城的恆河邊上,短短幾百公尺之內,有人敬拜、有人沐浴洗滌、也有人為葬禮預備作剃頭儀式,甚至也有火葬產生的煙霧裊裊的畫面,生活的一切面貌似乎都濃縮在恆河邊上。有人傷悲親人的逝去,但也有人欣喜親人不再墮入輪迴之苦,生命的悲歡苦喜一一地在恆河邊上漸次呈現。阿桃和我每天在民宿的高處露台觀看這一幕幕的生和死,很自然地聊起死亡的議題。當時不記得誰說:「即使我們現在就要離世,也覺得不負此生。」
在印度時,我發現阿桃的飲食起居都能很快適應,並且豁達無爭,正如他設計的作品優美樸實。他永遠以紮實認真的方式不斷揣摩作品。如《流浪者之歌》為「稻米」打燈,他嘗試各種可能性,耐心探求稻米的紋理、色澤,為要呈現稻米最美的角度。他對待人的態度亦復如是,也是用具體的行動表現,用細微的指引讓人明白,而不靠言語說明構想。因此透過他的指導,帶出了許多台灣劇場燈光設計和燈光執行技術人才。
雲門復出之後,我與他同處一室辦公,一同為林老師完成各種視覺創作,也一起到世界各地巡迴演出。十幾年來,兩人共事的時間很長,甚至超過與親人相聚的時間。他不太談形而上的理念,反而比較關注如何以技術實現設計的可能性。我們的生活如此貼近,以至於默契十足,往往不需多費唇舌說明他就能配合舞台設計做出最美的燈光搭配。
他的燈光設計,像太極導引般運轉氣息,其似有若無,似虛實有,如同呼吸一般緩慢起伏自如,《流浪者之歌》中的稻穀純淨一如金沙,看似不絢爛,實已表現出稻米的呼吸,這便是燈光設計的最高境界。
「神是光,在祂就毫無黑暗」,阿桃,想必你已戰勝了死亡,去追求更純潔無瑕的光。
一股穩定的力量
口述 王世信 資深舞台設計師
採訪整理 廖俊逞
和阿桃相識是在早期雲門的實驗劇場。在我的印象中,他是個很安靜的設計師,剛認識時,覺得他很木訥,但相處久了,才知道其實大多數的時間他都在觀察,等到適當的時間,他才會開始說話、做事。
阿桃是個沉默不失幽默的人,蠻愛搞笑的。當一群人聚在一起,幾乎忘了他的存在時,他會突然冒出一句話,讓你笑翻天。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們一起開會,林克華遲到很久都還沒出現,大家罵聲連連,這時阿桃就說:「你們才等他幾個小時,我這輩子已經浪費一半的時間在等他了。」
阿桃從紐約回國後,就一直待在雲門工作,是林懷民老師長期合作的的燈光設計。林老師是一個容易焦躁的人,當很多時候林老師面臨創作焦慮時,阿桃總是在旁邊當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就像一股穩定的力量,而當林老師需要意見時,阿桃總是可以給出很好的建議。在雲門的作品中,阿桃的燈光總是為舞作增添溫暖的色彩,我想他的作品就跟他本人的個性一樣吧。
自然淳厚的隨意
文字 李琬玲 燈光設計師
《流浪者之歌》的金黃河流,《竹夢》靜醖的竹林,《水月》的晶瑩剔透,其實是簡單而直接的。在他的語言裡,永遠有一種自然淳厚的隨意,不追求刻意的精雕細琢,也許是直接取材於自然,抽絲剝繭出一個最說服自己的話,然後大聲地說出。分析他呈現光的角度,常是使人驚奇的,不一定是一致的、均勻的,但是呈現的畫面卻是完整的、舒服的、美的。他是技術經驗豐富的老江湖,總是在有限的設備裡創作極大的呈現,最喜歡他的《水月》,完全貫徹這些理念。
當初直接挑剔他在設計上是TECHIE之作的《行草》,質疑他馬賽克方塊的運用,完全不像他。最近才恍然發現自己的錯誤,拋開那些方塊的外型,他仍然是在他清楚的自然揮灑之中呈現,每一個燈光線條的出現,都和空間中各種流動有著很好的呼應,有時是空間線條的拉長,有時則是舞者動態的展延,一氣呵成的連續感,用燈光作畫是他的想法吧!
《竹夢》裡超寫實的竹林動物園、下雪竹林中的紅衣女,以及《狂草》、《花語》片段裡的顏色呈現,是他第二重人格的象徵吧。也同時看到他做了很多功課,精準地思考每一個環節,他選擇的顏色組合,讓那些片段畫面,看起來這麼恰好的不自然的美,完整地提供了另一種視覺語彙。
這些年在不同的時機,獨立呈現雲門的作品,每當有國外友人誇獎燈光,就覺得於有榮焉。每次看他「進場保養」回來光鮮亮麗的模樣,都忍不住抱怨,自己放假去讓我們忙得人仰馬翻。這次還在想等下半年回來,就把交辦的這一切還了,然後說「自己玩吧,最好不要再有下次。」可是怎麼就……。
還是得來面對你的離去,對你的成就歌功頌德一番,但你在我心中的份量,又豈只是歌頌就能了得的呢?
張贊桃小傳
▲ 民國46年生。
▲ 中國文化大學戲劇學系畢業,美國紐約市立大學布魯克林學院設計系碩士。
▲ 1976年首度擔任雲門技術人員。
▲ 1982年加入雲門實驗劇場;歷任雲門技術人員、技術經理,1991年起擔任雲門技術總監及駐團燈光設計。
▲ 雲門燈光設計作品包括《花語》、《白》三部曲、《風.影》、《狂草》、《烟》、《竹夢》、《行草》、《水月》、《流浪者之歌》等。
▲ 其他燈光設計作品:1990年第十一屆亞運藝術節明華園《濟公活佛》、當代傳奇劇場赴英國演出《慾望城國》燈光技術指導、蘭陵劇坊《明天我們空中再見》、NSO歌劇《托斯卡》、金枝演社《群蝶》與《祭特洛伊》等。
▲ 1999年罹患淋巴癌,他以勇敢樂觀的態度面對,治療後狀況好轉,就隨雲門前往國外旅行演出。
▲ 2009年患淋巴癌三度復發,接受骨髓移植治療。其間病情多次起落,2010年3月25日早上9時50分,在家人環繞陪伴下平靜病逝。
(整理 陳品秀 摘錄 莊珮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