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的雲門舞作《屋漏痕》,水墨暈染流動的投影中,白衣舞者翩然起舞,襯托的空靈之音,令觀者印象深刻——這些動人的音樂,正出自旅居德國的日本作曲家細川俊夫之手。今年十一月,台灣樂迷藉著柏林愛樂的訪台音樂會,與細川俊夫再度相遇,聆賞到他的新作法國號協奏曲《開花の時》。作為一個浸潤在西方古典音樂環境中,卻根植日本傳統音樂創作的作曲家,細川俊夫說:「對自己傳統的愛,及對外來文化的尊重,是自我藝術創造力的開始!」
人物小檔案
- 1955年生於日本廣島。
- 1976年赴德國柏林從韓裔德籍作曲家尹伊桑(Isang Yun,1917-1995)學習作曲。1982年獲柏林愛樂成立一百週年作曲比賽第一名。
- 1990年起定期在德國達姆施塔特夏季國際新音樂節(Darmstadt International Summer Courses for New Music)擔任講師。2001獲選為柏林藝術學院(Akademie der Künste)成員。
- 2004起擔任東京音樂大學(Tokyo College of Musik)客座教授。
- 作品包括管絃樂創作、器樂協奏曲、室內樂、影片配樂,以及專門為日本傳統樂器所創作的樂曲等。雲門舞集以多首作品搭配2010年舞作《屋漏痕》。近作有歌劇《松風》與柏林愛樂近期訪台演出的法國號協奏曲《開花の時》等。
細川俊夫(Toshio Hosokawa),這位被柏林愛樂音樂總監賽門.拉圖爵士譽為當今最有影響力的日本作曲家,僅僅在二○一一年,就在歐亞大陸的兩端馬不停蹄地發表他的作品。二月,柏林愛樂的委託創作:法國號協奏曲《開花の時》Moment of Blossoming在柏林首演;五月,比利時的布魯塞爾鑄幣場皇家劇院(Le Théâtre Royal de la Monnaie)首演了委託創作的歌劇《松風》Matsukaze;八月,愛丁堡音樂節首演了委託創作的管絃樂作品《開花II》Blossoming II。十一月的柏林愛樂亞洲巡演,細川俊夫的《開花の時》是音樂會中唯一被演奏的亞洲音樂作品。
作品得獎無數的細川俊夫從小接受西方古典音樂教育,在歐洲留學的過程中開始重新審視自己文化的聲音。在這種背景之下,他的音樂風格融合東方與西方的音樂元素,並且成功地找到屬於自己的音樂語法。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對一般的聽眾而言,不論是東方或西方,都有很高的「可聽性」,而在這個「可聽性」之中,你又不能否認他那充滿現代感的前衛聲響。細川俊夫近年來在國際樂壇上的表現,可以說是將日本對西方古典音樂的貢獻,往前又推進了一步。
透過電子郵件,筆者專訪了這位在歐陸炙手可熱的作曲家,一談他的新作《開花の時》與他對西方古典與東亞傳統音樂的看法。
Q:在史蒂芬.達爾(Stefan Dohr,柏林愛樂法國號首席)訪問您的影片中,您談到您對自己那首法國號協奏曲《開花の時》的想法。在您對蓮花的想像裡,有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畫面,有一種亞洲文化的人生哲學,可以請您就這個意象上面多談一點嗎?
A:我想我們對蓮花的想像有許多的類似之處。我對蓮花的想法來自於佛教,在佛教裡,蓮花一直有重要的意義。蓮花在水裡,在一陣泥濘的混沌之中,如同人類,沒有經過這個混沌的狀態,無法向天際綻放自己。我們人類也有陰暗的一面,有強烈的渴望和慾求。然而,這陰暗的一面對於人性的發展也十分重要。
Q:您自己說到,在音樂中您要表現的是開花的過程。可是您是怎麼想到要用法國號的聲響來詮釋蓮花的意象,法國號的那一種特性驅使您有這樣的想法?
A:在我的法國號協奏曲中,法國號象徵著蓮花,也象徵著一個人。而管絃樂團象徵著周遭的自然世界和萬物寰宇。法國號具有很多不同的聲響性。一種是宗教的、神聖的聲響,如同歐洲浪漫主義音樂中所聽到的;另外一面是世俗性的,如同大家想像中的郵車號角聲響。法國號的這兩種聲響我都很喜歡。所以我認為,法國號可以同時表達人性中神聖的一面,和人間的一面。
Q:您先前曾經寫了好幾部曲子,都以花來命名,花在您的創作過程中似乎一直扮演著某種特別的角色?
A:我的祖父是一個花道老師。與花一起生活是我們家族的傳統,我喜愛花。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看見花的時候,我就會聽見一種來自心裡的聲音。
Q:賽門.拉圖爵士在我對他的專訪中提到,如同許多的日本音樂,在這部協奏曲中,瀰漫著一種香水的味道。如果這個說法有道理的話,您會怎麼解讀呢?
A:我的音樂並不是歐洲音樂的那種「聲音的建築」。我的音樂是如同一株植物,以花朵的方式發展與成長。所以,可以說這些聲響是漂浮在空氣中的。
Q:雲門舞集的林懷民老師在二○一○年的時候,以您的音樂編了舞作《屋漏痕》,這部作品在台灣和國際上獲得了相當大的成功。這個合作是怎麼開始的呢?
A:我的經紀人卡斯登.威特(Karsten Witt)同時也經紀雲門舞集的表演。透過威特,我們雙方開始知道彼此。而後我在德國威斯巴登(Wiesbaden)的一場舞蹈表演的場合意外地認識了林懷民先生。他聽過很多我的音樂,然後從這些音樂中選出適合他舞蹈的。我在Youtube中看過這部《屋漏痕》的舞蹈,真的是太精采了!他藉由我的音樂來處理舞蹈的方式相當了不起!
Q:在《屋漏痕》形成的過程中,您和林懷民老師有交換過意見嗎?
A:沒有,他完全是靠自己想出來,然後自己去完成的。
Q:您怎麼看待您的音樂在林懷民老師舞蹈中的功能呢?
A:林懷民先生與我有許多的共同點,例如書法,東亞式的想法、哲學和美學。我非常能夠理解他的作品而且我必須高度地推崇他。很重要的是,我們亞洲的藝術家能夠一起合作,並且創造出一種新的亞洲藝術。在歐洲和美國的人們也很需要亞洲的思考方式和藝術。
Q:在達爾對您的訪談中,您談到您過去作曲生涯中的一個階段。在那個階段中,您曾覺得在歐洲的古典音樂面前,您自己好像是一個外來的陌生人。我相信,幾乎所有來自亞洲的古典音樂作曲家,都在這種文化性的身分認同上,有過掙扎。您當然應該早就度過這個階段,而且就我的觀察,您現在能夠把西方和東方的元素成功地結合在一起,並且創造出屬於您個人的風格。關於您提到的那種陌生感,曾經有什麼事情讓您感覺到挫折或震驚嗎?如果有的話,您是怎麼克服的呢?作為一位已經在國際上立足、開花綻放的作曲家,您會怎麼看待您目前的創作階段呢?
A:我們亞洲人所認識的歐洲藝術還是非常少,歐洲的藝術非常強烈並且深刻。我們絕對要積極和深度地學習。可是我們必須也要好好地深入認識我們自己的傳統,我們自己認識自己得太少了。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我們都太過於歐洲化,或是美國化了!一朵沒有根的花是不能綻放的。
對我來說,歐洲音樂一直都非常強而有力地吸引人。我特別喜歡德國音樂,例如舒曼、舒伯特、馬勒、荀貝格、貝爾格、魏本和拉亨曼(Helmut Lachenmann);法國音樂我喜歡德布西、拉威爾、布列茲和葛利謝(Gérard Grisey),他們都是我的老師。
可是我也愛所有的東亞音樂。一開始的時候,我也覺得很難喜愛上這些音樂,但是,我後來不斷地去傾聽這些傳統音樂,並且多去認識傳統音樂中好的音樂家,然後我才開始喜歡上了傳統音樂。
我們今日的亞洲人需要兩者:深度地認識和尊重歐洲的古典音樂,但是,也要深度地認識和愛我們自己的傳統音樂。我們對於這兩種音樂,都要不間斷地學習。我們應該要思考,我們音樂的根在哪裡?對自己傳統的愛及對外來文化的尊重,是自我藝術創造力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