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親愛的父親,你最近問我,為什麼我說我怕你。同往常一樣,我對你無言以對,部分由於我對你的畏懼,部分由於解釋這種畏懼涉及太多細節,突然談及,我一下子歸納不起來。」
卅六歲的卡夫卡,寫下長達五十餘頁的〈給父親的信〉,一開頭便述說父親在他內心種下根深柢固、無法抹滅、難以理性排解的恐懼。信中提及卡夫卡對父親最鮮明的一次童年回憶,是某天夜裡卡夫卡吵著要水喝,父親難忍他的吵鬧,遂將他從床上拖下來、關在家門外。從此,卡夫卡成為一個循規蹈矩的孩子,壓抑所有情感與情緒。這份赤誠的自我剖白,目的不是控訴,而是愛的嘗試——卡夫卡一生試著尋求和父親和解,盼望得到父親的認可,不過母親卻不敢將這封信轉交。
卡夫卡心靈苦痛的源頭,很大一部分源自暴君式的父親。雖然他順從父親的指示,學了法律,後來在一家保險公司謀職,工作時間不長,回家還可以寫作。但,父親的巨大身影卻始終籠罩在他的作品中。例如,《蛻變》裡對變成一隻蟲的兒子不聞不問的父親,《判決》中破口大罵要兒子去投河的父親,《審判》中迫害受害者的父親,《城堡》裡面對苦苦哀求仍無動於衷的父親。
卡夫卡筆下的父親形象從來不是父愛的化身。矛盾的是,無論是企圖透過旅行或婚姻離家,卡夫卡終究無法脫離父母而獨自生活,總是又回到位於布拉格的家中,乃至於去世後都還與父母葬在一起。
相較於卡夫卡,在吳興國的生命歷程中,父親的角色始終缺席。然而,「父親」一詞對吳興國而言,更像是個隱喻,是他從十二歲就開始學習的京劇,是他數度意圖切割的傳統包袱。
年輕時,吳興國從劇校畢業,以優異成績保送文化大學戲劇系,他努力丟掉身上的「舊東西」,不唱西皮二黃,改聽搖滾樂,不練京劇的唱念做打,跑去雲門舞集跳西方的現代舞。退伍後,吳興國重回京劇。拜當時台灣京劇四大老生之一的周正榮為師,轉攻老生。吳興國只從周正榮身上學了六年京劇,因為吳興國嘗試在京劇中加入創新元素,周正榮卻謹守傳統,雙方心結愈積愈深,情同父子的師徒,終告決裂。
創立「當代傳奇劇場」後,吳興國努力走自己的路,陸續將莎士比亞、希臘悲劇、貝克特、契訶夫等西方經典搬上戲曲舞台。表面上,吳興國看似在革京劇的命,是京劇的「叛徒」,實際上,吳興國卻是以反叛的方式延續傳統。二○一○年,吳興國獲頒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的授獎儀式,致辭時一度哽咽:「頂著時代和傳統兩個大包袱在創新之路上走,可以説我是一路被罵著走到了現在。」
卡夫卡,如同一面鏡子,通過卡夫卡的作品,吳興過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孤獨——那是一種不為人所理解的寂寞。將卡夫卡的《蛻變》搬上舞台,吳興國說:「希望觀眾能在《蛻變》中看見卡夫卡,在卡夫卡裡頭看見一個演員,叫做吳興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