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在國家兩廳院的下檔的《奧賽羅》,獲得台灣觀眾的一致好評,是否讓您有意猶未盡之感?其實歐陸當紅導演凡.霍夫今年行程滿檔,秋天他在紐約亦有兩檔精采製作《婚姻場景》與《美國天使》,正好反映出其創作取材的另兩個面向:當代劇本及電影改編。前者取自柏格曼的電影劇本,將一則略嫌冗長的情感記錄,轉化成當前社會眾生的殊相與共相,是一次令人驚喜的新詮。後者則是完全空台,演員火力全開的表演,讓原著精采的辯證與諷刺,在連珠砲的壓縮下,被撲面而來的情感所取代。
當今紐約最活躍的國際導演,凡.霍夫(Ivo van Hove)莫屬。今年秋天,他和長期合作的「紐約劇場工作坊」(New York Theatre Workshop)在外百老匯推出柏格曼的《婚姻場景》Scenes from a Marriage,緊接著又應「下一波藝術節」之邀,演出阿姆斯特丹劇團(Toneelgroep Amsterdam)於二○○八年製作的東尼.庫許納《美國天使》Angels in America。相對於他巡演台北的古典新詮《奧賽羅》,這兩個製作剛好可反映出凡.霍夫創作取材的另兩個面向:當代劇本,以及電影改編。後者可以說是凡.霍夫的偏好,他曾經改編維斯康堤、安東尼奧尼、巴索里尼、卡薩維茲及多部柏格曼的作品,今年他甚至執導了歌劇版的《斷背山》。
對凡.霍夫來說,他從來只是在尋找主題,當他關切的主題無法在劇作中發現時,便轉而從電影中取材。例如他用《洛可兄弟》談移工、用《哭泣與耳語》談死亡。而他的電影改編,從來都是撇開原作影像,直接從電影劇本下手。「就像你搬演《哈姆雷特》,絕對是根據原劇本,而不是《哈姆雷特》的任何舞台演出吧?」他在某次訪談中指出。而只要回到劇本,一部電影劇本和一齣莎劇其實差別不大──導演都要面對如何創造一個讓劇情適宜發展的劇場空間。
《婚姻場景》 轉化原作成眾生殊相與共相
《婚姻場景》講述一對夫婦(約翰和瑪麗安)多年婚姻及離異後的愛恨關係,原為柏格曼一九七四年的電視電影,唐山出版的中譯本是柏格曼後來自行改編的劇場版,刪節了一些次要角色。凡.霍夫的版本直接取材電影劇本,除了主角之外,他們的一對朋友,以及瑪麗安的母親,和一位尋求離婚的亞裔老婦,也都成為婚姻關係的對照組。
凡.霍夫最引人興味的安排,在於將劇場區隔為三所公寓,觀眾分組進入不同家庭的房間之中,近距離觀看他們日常爭吵、懷孕與墮胎、出軌與分居的生活片段。原來的劇本時序依觀賞的次序不同而被打亂,變成不同家庭的平行時空,彼此之間不但雞犬相聞,可以聽見隔鄰的喧嚷,還共享一個溫室般種花、燒菜、放唱片的中庭天井。
如此一來,最大的改變在於,約翰和瑪麗安變成了三對夫婦,種族、年齡、性格特徵,都輻射出更多面向,每個演員對角色的詮釋有異,也讓這齣戲從個人故事變成更廣泛的社會取樣。有一個瑪麗安是黑人,甚至有一個約翰的舉止有男同志傾向,暗示他在異性婚姻中的壓抑根源。
到了下半場,公寓的隔間撤除。觀眾赫然發現自己身在一個空的空間,從四面圍觀。三對分居後重逢的夫婦同時登場,分別在不同的角落演出相同的對話。由於演員不用麥克風擴音,聲音不致四處流竄,反而形成回響不絕的賦格效果。他們有時同時發話,但因詮釋與節奏的不同而此起彼落;有時一個說上半句,另一個說下半句;有時一個約翰發言,遠處的另一個瑪麗安答話。而同一段戲,有人溫柔含蓄、有人激烈、甚至扭打。有人負氣離去,有人留下繼續。他們的位置也彼此交錯,還互換伴侶,演變出更複雜的配對結果。後來還出現三個約翰一起跟三個瑪麗安對決的場面,有如部落與部落的求偶或叫戰。完全脫離了上半場的寫實模擬,下半場將排練場常見的甄試或演員練習,直接搬上舞台,落實了柏格曼定名「場景」的扮演,突出了「採樣」與「實驗」的意涵。
到了最終,導演手法又一變,只留下年紀最長的一對,演出這對離婚夫婦多年後再度重逢,見山又是山的滄桑與溫柔。瑪麗安沉沉睡去,約翰放起現場的一張黑膠唱片,是電影《天羅地網》一九六八年原版的主題曲,Michel Legrand作曲的〈你心的風車〉(這首歌最近因《湯姆在農莊》開場的翻唱而又轉紅)。在綿延不絕的高亢抒情當中,約翰輕輕地獨舞起來。在導演犀利的解剖刀分解之後,這結尾把情感關係某些不可言宣的神秘感性,給留了下來,餘韻不絕。
凡.霍夫的處理,將一則略嫌冗長的情感記錄,轉化成當前社會眾生的殊相與共相,避免了原作自溺的成分,是一次令人驚喜的新詮。雖有評論(如《村聲》雜誌的劇評)認為美國演員不如凡.霍夫阿姆斯特丹劇團荷蘭演員的肢體火力,但基本上是一面倒的讚譽。
《美國天使》 全空舞台演員熱力四射
阿姆斯特丹劇團帶來的《美國天使》的兩部曲全本演出,將原劇七小時的長度濃縮為五小時,不過這還不是凡.霍夫的最高記錄。之前他的《羅馬悲劇》串連三齣莎劇,就將近七小時。《美國天使》追索雷根時代同志的艱困處境,三條故事線串織,場景繁複。凡.霍夫的版本,無疑是歷來風格最極簡的一個:完全空台,連家具也沒有──不管是桌椅、或是全劇大量使用到的床,都不存在。只有角落一張小桌子,擺了唱盤,不時放出大衛.鮑伊的歌曲,還有幾盞日光燈。除此之外,八位演員無所仗恃,必須在空蕩的台上奔逐,頂多坐在台沿。
摒除了換景的工夫,全劇流暢地一氣呵成,場景之間沒有半秒轉圜餘裕。不同場景的角色同時存在舞台上,有時兩場戲切成諸多片段交錯,有時根本同步進行。空間不存在,剩下的只有角色關係,以及不同角色心理連結的視覺化處理。演員在地上又滾又爬,醒目的是他們無所傍依的脆弱身體,突顯了愛滋主題下,「接觸」成了攸關生死的大事。例如劇終的一景,共和黨律師洛依孔瀕死前誤認來復仇的冤魂伊瑟是他的母親。由於沒有床可以躺,洛依孔根本是拖著點滴架,狼狽地穿越整個舞台,哀求她唱歌安慰。打破外在寫實的局限,整個舞台都成了人物的內在空間,背牆上偶爾出現幽暗隱晦的投影(如窗格、海洋、風中的草),也幫上了忙。
只是,長達五小時的劇幅,在這樣單一美學的調度下,難免落於單調。演員以滔滔不絕的荷語討論種族、政治、歷史,大量飛馳的字幕讓觀眾備感吃力。《紐約時報》的劇評就聲稱,演員的緊迫讓他經常忘了看字幕。沒錯,火力全開的表演,讓原著精采的辯證與諷刺,在連珠砲的壓縮下,被撲面而來的情感所取代。時隔廿年,同志遭受的社會壓力,已今非昔比,從當代劇變成歷史劇,觀眾的認同感難免略有距離。或許這是為什麼,這齣熱門的名劇,藝術節卻只安排了三場演出的原因。
用荷蘭演員,在紐約客面前演紐約客,證明了凡.霍夫的自信與勇氣。同樣的,他也曾執意要把連篇莎劇《羅馬悲劇》帶回莎翁發跡的倫敦搬演。相信劇場的胃納與能量,永不劃地自限,讓凡.霍夫的每一步,都繼續引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