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德國名導歐斯特麥耶執導、柏林列寧廣場劇院的明星演員拉斯.艾丁格主演的《理查三世》,於今年二月初首演,備受媒體與劇評人矚目。濃縮為兩個半小時的《理查三世》,可說是艾丁格的獨角戲,他刻意改變身體形狀「扮演」這個邪惡的怪物,反而引發觀眾的認同,進而產生憐憫的情緒。歐斯特麥耶強調,「扮演」與「偽裝」正是莎劇中經常碰觸的核心:我是誰?人類又是什麼?
由歐陸當紅導演,剛受封法國文化與藝術勳章的歐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執導的《理查三世》,是柏林劇場界本劇季最受矚目的作品之一。引起注目的原因,不僅是歐斯特麥耶挑戰莎翁歷史劇,更是繼二○○八年風靡世界劇壇、至今歷演不墜的《哈姆雷特》之後,再度為柏林列寧廣場劇院的明星演員拉斯.艾丁格(Lars Eidinger)量身打造的一齣戲。德國媒體大篇幅的報導以及劇評的關注焦點,都在看《理查三世》是否能延續、甚或超越《哈姆雷特》,成為歐斯特麥耶導演生涯的另一部代表作。
打造莎翁時代劇場 讓觀眾成為共謀者
不同於傳統鏡框式舞台,列寧廣場劇院的劇場空間,通常因應戲的需求而有靈活的調度,不同的舞台尺寸、座位席次、觀演距離,決定了演員與觀眾的關係,亦牽動著演出的形式。楊.帕柏葆(Jan Pappelbaum)為《理查三世》設計的舞台,就像在劇場裡重新搭建了一座環球劇院:一個圓形、延伸至觀眾席的開放式表演區,後方高牆約三層樓高,有樓梯、通道與出入口;上舞台有一扇門,供平台進出變化場景;下舞台有一個開口,表演者可以從舞台下方進場。左舞台一名鼓手現場配樂,隨著情節進展,敲擊或緩或急的節奏。舞台中央懸掛著一支老式麥克風,兼具照明與隱藏攝影機的功能,理查三世的獨白多半透過這個麥克風發聲。
之所以鉅細靡遺地描述舞台場景,正因為這種典型的伊莉莎白時代的劇場形式,揭示歐斯特麥耶的導演策略——在莎士比亞的戲裡,演員與觀眾有密切的互動交流,演員不只為觀眾而演,更可以不時跳脫角色、走向觀眾、將觀眾納入戲中;觀眾席被包覆在舞台之中,迫使演員和觀眾對話,不管是獨白、還是評語,觀眾都是屬於戲的一部分。也因此,當艾丁格飾演的理查三世向觀眾推心置腹,表明自己成為惡人、奪取王位的心志,並邀請觀眾慢慢地看他如何一步步實現計畫時,在場的觀眾彷彿都是共犯,參與他的陰謀,並見證他如何為野心驅動、由生至死的過程。
拉斯.艾丁格的獨角戲 扭曲卻引人憐憫
《理查三世》原著將近五個小時的演出長度,在劇作家梅焰堡(Marius von Mayenburg)的剪裁改寫下,濃縮為兩個半小時,去掉了龐雜的故事枝節,將篇幅集中在理查三世的身上,而台詞也從莎翁的韻文轉譯為當代觀眾易於理解的語言。全劇完全由理查三世驅動,說此劇是艾丁格的獨角戲,一點也不為過。光看他從頭到尾幾乎無下場,裸體、歇斯底里、神經質、橫衝直撞、瘋狂,全場高能量的演出,就不得不佩服他的體力。不過也因為艾丁格的明星光環太過耀眼,使得其他演員相形失色。
艾丁格刻意改變身體形狀,以駝背的身軀、扭曲的手、畸形的雙腿,「扮演」這個邪惡的怪物——無論從外表上或是道德上來說。然而,弔詭的是,艾丁格的理查三世並不可怖,反而引發觀眾的認同,進而產生憐憫的情緒,彷彿肉體的變形只是「偽裝」,一個小孩般純真的理查三世隱匿在軀殼背後,即使邪惡也如此誠懇、殺戮也如此真摯。
因此,當理查三世全身赤裸,跪在被他殺害的愛德華四世墳墓之前,向其妻安夫人求愛時,我們並不覺得這是個大壞蛋的計謀,反而覺得刺痛揪心。結尾時,心神混亂的理查三世被幻象所擾,在戰場上揮舞著劍,大喊:「給我一匹馬!給我一匹馬!我願意用我的王國換一匹馬!」最後單腳倒吊在半空中,死狀慘烈,我們並沒有惡有惡報、大快人心的痛快,反而同情起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惡魔。
《理查三世》挑動惡的本質 牽引出邪惡的雙重向度
歐斯特麥耶認為,演員詮釋理查三世的方法不是去突顯角色的壞,相反的,他應該「扮演」、甚或「偽裝」成一個跟理查三世相反的人——一個沒有邪念、不能展露野心、對上帝完全忠誠的他者,如此才能讓這個角色變成活生生的人,而艾丁格在舞台上介於角色與演員之間的魅力,能讓觀眾積極投入,正是飾演理查三世的不二人選。歐斯特麥耶強調,「扮演」與「偽裝」是莎劇中經常碰觸的核心:我是誰?人類又是什麼?我之為我,是個體在群體中的社交角色?或是角色的真實身分?
觀戲時的道德矛盾,就是導演意圖在《理查三世》挑起的,人類血液裡惡的本質,牽引出邪惡的雙重向度。對現代社會而言,文明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然而, 文明也是一個詛咒,制約了我們本能裡的惡的驅力。這樣的矛盾,讓我們掙扎受苦。還好有劇場,能讓我們面對這些事實——邪惡的確是存在,理查的確可能存在,當世界忽略它,惡就會被逼到角落,然後同猛獸般變得強大。「所以,我們應該大力讚揚舞台上的邪惡。」歐斯特麥耶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