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我跟老師說:「拜您為師也廿五年嘍!」他笑了笑說:「我也戴髯口嘍!」老師不怕老,知道每個人都會老,看待生命很豁達。此時此刻對我來講,老師好像沒有走,他的精神一直在我身邊,給我力量。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位像老師那樣的演員,執著,無私,在別人眼裡是很溫暖的。
我是在一九八二年在香港初見梅葆玖老師,進而在一九八八年拜師學藝,成為老師生平第一位開門弟子,又是來自台灣。回首這段師徒情,只能說一切都是命中註定。
老師的演出 讓我找到從事京劇演出的動力
一九八二年,梅葆玖及童芷苓兩位老師,率領北京京劇院和上海京劇院連袂到香港演出,這是文革後中國京劇到香港的第一次大型演出,當時我在香港,正準備迎接第二個孩子的誕生。我很早婚,部分原因是對前途感到惶恐。雖然我十歲入科學戲,受教老師都是內行又認真的專業級老師,如小海光時期的韓媽媽或海光劇校的秦慧芬老師。不過我當時年紀輕不成熟,對戲的印象並不深刻,「好像認識他,但又不是很熟悉」。因為對戲沒有強烈的感動,間接促使我早早選擇人生另一目標,因此才有機緣觀賞到梅老師的演出。
當時演出的劇目有《霸王別姬》、《穆桂英掛帥》等經典骨子老戲。這是我第一次,坐在台下觀賞中國的京劇團演出。那一次看戲,我深受震撼——原來我學了那麼多年的戲是長這樣子、原來唱念作打四功五法可以傳達如此深刻的內涵、原來戲可以這樣唱……那一刻,我終於找到從事京劇表演藝術的動力;那當下,我發願一定要重新學習梅派,重新認識京劇。
雖然心中有這樣的願望,然而當時兩岸隔絕,沒有機會面見老師。當時兩團在新光戲院演出,團員們就住在旁邊的新光招待所,所有人下了戲不能自行走路回去,通通坐上大巴士回招待所,防堵接觸外人。我是直到一九八八年,在香港票友幫忙下,才見到老師並且達成拜師願望。再等到一九九一年,兩岸破冰,第一時間就趕緊飛到北京補辦拜師典禮。
拜師後,可以近距離接近老師、親耳聽到老師在你面前唱戲,真是挺特別的。老師私底下唱戲的嗓音很細緻,聽起來很舒服。他唱得很小心,對嗓子的使用很寶貴。一方面與他是乾旦有關,男性要練好假聲,勢必很保護嗓子;二方面老師音準很好,自然不用唱得聲嘶力竭。我跟著老師從頭開始練習發聲部位,重新找尋共鳴點,聽他發聲的方法,看他發聲的口形,覺得老師真的很會唱。
一次次做給弟子看 溫暖謙和無架子
老師教戲採「以身示範」法,他不太擅長說解。你若問他戲,他馬上做一遍給你看,把人物的唱詞念白眼神身段等等,從頭到尾演一遍給你看,若還不懂,就再做一遍。我認為老師的用意是:「你要學這戲,就應該對其藝術整體性的美,不論台上呈現或內部潛在語言都要有所了解。」一般學生通常拿自認不懂的某一段戲問老師,其實老師並不清楚你是否真正明白這戲,所以他將整齣戲做一遍給你看。
我曾經在一九九四年跟老師在舞台上分演《太真外傳》,之後參與紀念梅蘭芳大師誕辰一百周年的紀梅活動,跟著梅劇團到大陸各省巡演。那段時間讓我得以貼身觀察學習老師唱功、口白、扮相,以及眼神、身段、主角與配角關係對話等等,地地道道地領略梅派精髓。尤其老師排練的時候,沒有行頭、上妝,動作、眼神格外清晰,不在梅劇團根本無法體會。
這種親炙師門學到「私房」戲的感覺,與一般講的「繼承梅派」意義大不相同。一般人說繼承梅派,其實並無真正繼承,只有老師是嫡傳,正宗、正腔、正韻繼承父親梅蘭芳大師劇藝。
老師是很多人崇敬仰慕的人,但是我第一次認識老師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感覺老師是個謙謙君子,個性平和親切、講話輕細柔和,自然散發溫暖特質,與人相處不會起急情緒化、不會擺架子給壓力,更不會說「我是老師,你要聽我的」這種倚老賣老的話。
老師跟男弟子相處,因為同性別,比較放鬆些;跟女弟子相處,會保持一點距離。他不會八卦過問私事,但心裡總會想到你。早期去中國排演,有時晚了,老師親自開車送我們回住的地方;有一年他去日本訂做了幾把金扇子,其中一把送給我,就是我現在演出《貴妃醉酒》用的行頭。
一生志在「繼梅」 劇藝人格深銘人心
我因為生長在自由台灣,生活中除了戲還有其他,會跟老師聊時尚、古典樂、老電影及台灣時事。老師家有一台超大型電視機,裝有小耳朵,他特別喜歡看台灣的新聞節目,每次去他家,都會聊立法院打架的事。以前老師托我買長壽香菸送朋友,近幾年改托買肉鬆,一來自己吃,二來給貓吃。
我覺得老師這一生的目標,就是好好地繼承梅派並將之傳承給第三代學生。他知道自己的嗓音條件太好,知道自己的使命,相信這就是命運的安排。他是想過「繼承」這件事才繼承的,否則以他年輕時候要什麼有什麼,也算是有「小開」性格的,若他不願意繼承,逼他也沒用。老師在二○○○年後收更多學生,愈到晚年愈是著力推廣梅派藝術,只要有人邀他參加相關京劇藝術傳承保護活動便去,「繼梅」是老師的生命力。
我們學傳統戲的,能遇到正宗梅派老師,看到戲曲本質真諦,是高標準地實現夢想;我又因為長在自由環境,得到很多機會創造新戲。沒有傳承老戲,沒有今天的我;沒有創造新戲,也沒有今天的我。我今天能對角色有自己的藝術呈現,都是因為有這些養分。
今年初,我跟老師說:「拜您為師也廿五年嘍!」他笑了笑說:「我也戴髯口嘍!」老師不怕老,知道每個人都會老,看待生命很豁達。此時此刻對我來講,老師好像沒有走,他的精神一直在我身邊,給我力量。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位像老師那樣的演員,執著,無私,在別人眼裡是很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