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說書人》說了一個動人的親子故事,但對於作品主題的表現╱論述:白色恐怖下的人性真實,卻因為它所採用的表演形式,而少了更進一步的辯證思考,真人表演與戲偶操演的結合,應該是相互闡明的,我看到的卻是他們的彼此消弭,終究無法共同建立起更有辯證價值的論述。
同黨劇團《白色說書人》
5/10~12 台北 臺灣戲曲中心小表演廳
「白色恐怖」,一段台灣近代歷史中的陰暗時期,歷經了掩蓋、挖掘、面對、補救、以至反省,終於在官方的歷史論述與國民歷史教育中,有了一席之地,但有關正義是否實現的爭議,其實仍然不斷,加害者與被害者之間的歷史糾葛,在日益激化的政治對立局勢中,更被推向邊緣,甚至於從社會對話中完全消失。
同黨劇團《白色說書人》選擇這個素材,用心可嘉,特別是編創者在處理這個題材時,選擇了一個有高度辯證可能,更能突顯歷史荒謬的角度:合作者(collaborator)的私心與罪疚。一封原本深藏暗處的遺書,揭示了父子關係的真相,進而指向人性的闇暗真實。為了避免落入悲情控訴的窠臼,編導選擇了結合真人獨角戲,與布袋戲偶操演的表演形式,在歷史真實與虛構敘事穿插互動之間,引領觀眾進入創作者所建立的歷史脈絡,進而能對劇中名義上的父子(王添財和王文彬),他們的經歷與情感,有更為深刻同情的理解。
人偶互動中,我們看到的是什麼?
整體而言,《白色說書人》是一個結構完整,敘事條理尚稱清晰,情感表現也恰切適中的作品,邱安忱的表演,吳榮昌、黃武山的操偶,和後場音樂,豐富整部作品的演出效果,一些小小瑕疵,例如演員與演師在語言純熟度的落差,稍嫌混亂的舞台視覺效果,部分段落之間的轉換不甚流暢,都可以說是暇不掩瑜,大致無損整個作品的完整。
《白色說書人》最主要的問題,卻也就在這個作品最受關注的創作特色:現代劇場與傳統布袋戲的結合共創。
劇中的主人翁運用戲偶,說了一個又一個的傳奇人物和故事,這些人物各有鮮明特色,和特定的象徵意義:廖添丁與紅龜,是遊走於正邪之間的義賊,潘金蓮在慾望自主與道德敗壞之間的矛盾,包青天究竟代表的是公理正義,抑或是對極權體制的暗諷,不僅建立父子的情感聯繫,也同時映照出特定時空背景下的世道曲折和人性困局。只是,在快速的角色轉換和故事切換之間,我們其實只能接收到接踵而來的,一個個模糊的印象,而難以透過這些戲偶的扮演敘事,試問:王添財在跟王文彬說著這些故事的時候,是不是也有藉以明志或自我安慰的意圖?這些戲偶角色與真實人物之間,有無相互補充說明或辯證對比的意義,又能如何引導我們感受那個時代的特定氛圍,以及身處其中的人性掙扎——無論是陳國良的堅定自持,或王添財的苟且自保?稍嫌複雜的戲偶設計,和操偶演師的精采演出,有效地吸引我們的注視,但,會不會也讓我們忘了人偶之間的操弄關係,及其對極權體制的暗示。在人與偶的精采互動之中,我們看到的究竟是操偶師傅的功夫展現,還是更深一層的象徵、指涉、論說?
簡言之,同黨劇團《白色說書人》說了一個動人的親子故事,但對於作品主題的表現╱論述:白色恐怖下的人性真實,卻因為它所採用的表演形式,而少了更進一步的辯證思考,真人表演與戲偶操演的結合,應該是相互闡明的,我看到的卻是他們的彼此消弭,終究無法共同建立起更有辯證價值的論述。
回顧這段歷史,開啟更多思考對話
此外,創作者雖然成功地避開了悲情控訴的窠臼,但似乎還是無法不對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論斷其對錯是非,甚而簡化為外來政權與本土民眾的矛盾,這會不會又再讓我們的思考落入非黑(政治犯╱政權)即白(政權╱政治犯)的僵局當中,也是值得再思考的。
我們究竟能以什麼樣的態度,去看待不堪回顧的過往?如劇中主人翁所言,一次性的平反或補償,並不能真正解決這些歷史共業的內在矛盾衝突,更不能幫我們去應對更不確定的未來。回顧這段歷史,如《白色說書人》所做的,讓我們能夠開啟更多思考對話,劇中人物最終與父親達成和解,安然沉睡,但世界並未停止轉動,新的道德難題接踵而起,我們又該如何應對?
文字|陳正熙 國立臺灣戲曲學院專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