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者所刻劃的父親,及無聲的兒子間難道沒有其他對話可能?創作者無論是藉著想像,又或是真實且貼近自我生命地描繪出一位父親,與水族箱裡的兒子之間所產生的關係,仍有著對兩代人的關懷與撞擊社會共感的意義。這位父親確實是「美好」,但這樣的「美好」何嘗不是反諷?
王靖惇《如此美好》
7/1~5 台北 國家兩廳院實驗劇場
從《魚》開始,接著《屋簷下》、《台北詩人》,一直到《想像的孩子》,多以「家庭」為創作主題的王靖惇,從小家庭移視至大家庭,關照家庭成員間的細微情感,甚至對未來家庭提出後設想像。二○二○年,經歷了父親與姨丈的相繼離世,王靖惇將眼光集中在自身,轉化私我經驗,誕生出《如此美好》意在告別與哀悼,亦是一種美好的想像與自我洗滌,在這樣的關照底下,除了以私我撞擊共同經驗外,更藏著深沉的世代差異問題。
父親的愛與期盼,是溫情抑或壓力?
一趟父子未能會面的旅行,父親(羅北安飾)在候機室裡的等待落空,讓他陷入回憶的漩渦,憶起與逝去妻子的種種荒唐、甜蜜,及兒子幼時的天真爛漫,透露出父親晚年的孤獨;水族箱(房間)裡無聲的兒子(王靖惇飾),無聲地動作著——換衣服、接到電話後爭吵、對父親的模糊回憶、吃著垃圾食物及不知放置多久的便當,在父親回憶的過程中,水在有意無意間不斷地注入,沉默與水的進入,如同迎著時間的流逝與外在種種衝擊。
《如此美好》細膩刻畫出一位溫情、事事為家設想的父親,從這位父親的美好期盼與言不由衷中滿溢著期盼——對「家」的期盼,水族箱內外,因此劃出了一道兩代人之間的鴻溝。異時空裡,父親的期盼與等待,對照兒子面對自我矛盾、外在衝擊種種行為,創作者在劇中經營出父愛的溫情,以及「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無奈與悲傷,不免也溢出了名為「父愛」的沉重。
可進一步思考的是,兒子所期盼的「家」是什麼?與父親所想像的相同嗎?父子在異時空裡,似有若無遞交會,兒子面對父愛的感受有時如同天降甘霖,又有時在箱內試圖站立於飄搖的床(船)上卻因撲跌而濕透,為迎合期盼而努力,在方寸之地困著而無法逃離(註1),同時也反映著一代人面對社會框架束縛,及背負父執輩所給予之期望的失落與無奈——成家立業又何嘗不是巨大的壓力?
我們都是在箱中泅泳的鬥魚
《如此美好》讓我們看見了溫情的父親,感受告別的傷感,不過,兒子在箱內無聲的行動,不免引起評論者張敦智的質疑(註2)。關於創作者是否願意與觀眾溝通,筆者認為不能全然否定。當然,張敦智所評不無道理,雖能從登機時間的縮短感受到時間的流逝,但父親回憶過於細節、冗長、破碎,仍有很大調整空間,美麗、抒情的語言確有自溺之嫌,同時因技術的無法克服,過淺的水無法強化衝突。
然而,創作者所刻劃的父親,及無聲的兒子間難道沒有其他對話可能?創作者無論是藉著想像,又或是真實且貼近自我生命地描繪出一位父親,與水族箱裡的兒子之間所產生的關係,仍有著對兩代人的關懷與撞擊社會共感的意義。這位父親確實是「美好」,但這樣的「美好」何嘗不是反諷?兒子透過影像的播放思念父親,穿起父親那不合身的服裝,兒子的表現不也表現兒子對於家庭情感的渴望,甚至期望像父親那般撐起一個「家」嗎?
《如此美好》是篇悼亡詩,亦是身為人子者的無聲嘆息。水族箱裡的兒子如同拖著一襲華麗尾巴的鬥魚,泅泳於箱中無孔不入的水中,如同許多受到「家庭」、「社會」期待著的人們。濕漉漉的沉重感,讓人窒息。兒子在結尾換上了父親的衣服,沖了一杯咖啡,慢慢啜著咖啡等待雨的來臨,然後撐著傘,又放下雨傘迎著雨,除了告別,更如同向隨時間逝去的父親證明:「我已經長大了,也努力在獨立的路上。」就算換上的衣服仍不合身,喝下苦澀的黑咖啡、搖搖晃晃地站立於箱中,也要迎著風雨與未知的未來。
註:
1、張又升於評論〈穿透思念的異次元:《如此美好》的咖啡香〉將水族箱比做監獄牢籠,這形容相當貼切,刊載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2、參張敦智〈自溺的水,抒情的毒 《如此美好》〉,刊載於「表演藝術評論台」。
文字|林立雄 劇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