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90年代法國「新舞蹈」(Nouvelle danse française)的創新實驗,夏瑪茲(Boris Charmatz)透過解構手法與跨界合作,顛覆了大家對編舞的認知.2009年,他以黑馬之姿入主雷恩國家舞蹈中心,成立「舞蹈博物館」,擴延編舞創作的實踐領域,建立了「無處不舞、與民共享」的文化典範。2年後,他的《孩子》(Enfant)震撼亞維儂藝術節,刷新了觀眾對身體的感知。近年來,他的作品遊走於歐美各大劇院、美術館、廢棄空間、露天廣場,重新定義舞蹈演出的可能。2022年,他承接碧娜.鮑許的未竟之業,試著帶領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超越經典、開創未來.今年3月,他將於臺北表演藝術中心呈現兩齣新作《一萬種姿態》(10000 Gestures)與《半醒》(SOMNOLE).截然不同的舞風體現了他變幻莫測的創作風格。
波赫士.夏瑪茲《半醒》
2023/3/14~15 19:30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大劇院
波赫士.夏瑪茲《一萬種姿態》
2023/3/17~18 19:30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大劇院
Q:為何您選擇用「一萬種姿態」作為編舞主題?
A:《一萬種姿態》的最初概念是絕不重複任何動作,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因為編舞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姿態。於是,我開始思索:一種姿態如何形成與結束?怎麼確認它的獨特性,或者它如何從另一種姿態衍生?我的作品源自於這種問題意識。這些提問深藏在我的潛意識,如同一種內在的衝動,我必須透過層層探索,才能一步步解答所有疑問。
對我來說,沒有所謂「中性的姿態」,每一種姿態都顯現出個人身體的特色、行為舉止的特殊方式,蘊含著他們獨特的特質與氣味。
Q:您如何區分姿態衍生出的不同意涵?
A:《一萬種姿態》中,每個舞者約要發展400個姿態,就像是在同一個空間中忽隱忽現的幽靈獨舞.儘管他們的姿態看似毫無關聯或相互矛盾,但在彼此連結、照映、串接之下,整個舞台上形成無數個事件,充滿著各種細節。
我認為每一種姿態其實都富有多重含意,會讓人聯想到其他類似的動作:高舉雙手可能會讓人想到抓著捷運把杆、或是示威者的手勢。對我來說,每個姿態都潛藏著另一種、或多重行動的可能,就像是俄羅斯娃娃一樣.這種姿態內涵的豐富性讓我感到好奇,也是讓我想創作這齣作品的原因。
Q:在創作多元、繁複的《一萬種姿態》之後,為何您回歸簡約、純粹的風格,發展首支獨舞《半醒》?
A:從我擔任舞者以來,一直都在跳別人的獨舞,從來沒有編排單人舞的想法。疫情期間,在公衛禁令的規定下,我只能一個人獨自創作.我必須面對獨處的親密時光.這段時間對我來說就像是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在排練場中,我開始邊吹口哨、邊動作,沒有刻意選擇任何音樂,反而隨著腦海浮現的曲調律動:古典音樂、電影配樂、流行音樂等,幾乎都是我小時候在廣播裡聽到的音樂,這些旋律在我心中不斷地縈繞,就像是一幅幅不停變化的內在風景。
Q:為何您在《半醒》中選擇用口哨結合舞蹈?
A:面對壓力,我時常一個人邊吹口哨、邊工作,讓自己保持在輕鬆自若的狀態.我從6、7歲開始就有這樣的習慣。我童年的夢想就是組成一個由口哨演奏的樂團!
《半醒》中,我所哼唱的歌曲都是一些迴旋在我回憶深處的旋律。對我來說,吹口哨就像在時光的把杆上嘗試自己身體的各種可能,讓我可以探索內在,棲身在自我的世界。整個舞台沒有任何布景,只有一盞聚光燈、赤裸著上半身的我,就像沉浸在一種親密氛圍的庇護所、一個自體成形的開放空間。我邀請觀眾共享我的呼吸,一步步走進我的私密世界。

Q:《一萬種姿態》的眾生百態和《半醒》的孤身內省是您編舞創作的兩種特色嗎?
A:《一萬種姿態》探索的是一種外在的混亂,透過多重、繁複、對比與驟變的表演形式,讓舞者大汗淋漓、竭盡所能;《半醒》則在挖掘飽滿的內在世界,在快速轉換的曲調和動作之間,我呈現在個人生命經驗中各種無形的姿態,吹口哨也是一種姿態,擁有不同的含義,例如:呼喚、警告、信號、模仿、引誘等.這個動作可能反映出一個人恐懼或安心的情緒,充滿了曖昧性。
儘管這兩齣作品在表現形式上截然不同,但它們都蘊含了一種充滿矛盾的騷動,令人感到強烈的反差。《半醒》透過一種沉靜且敏銳的方式突顯出自我隔離的種種束縛,以及想要接近另一個人、前往另一個所在、探索另一種可能的慾望。
或許,我的編舞創作正好介於這兩者之間:一種是發揮體能極限的慾望,像是持續不停的運動、跳躍、舞動;另一種則是昏昏欲睡下的鬆軟體態,彷彿一種靜默卻深沉的身體形象。兩者其實息息相關,因為經過繁複、劇烈的運動後,身體被滿溢的動能消耗、折損,進入筋疲力竭的狀態,像是一種無法再度運作、需要暫停、歇息的沉寂體態。這兩齣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在挑戰舞者對於身體的敏感度。
Q:您想透過這兩齣作品營造出何種觀演關係?
A:對我來說,探索不同的演出空間能夠延伸作品的可能性。《一萬種姿態》曾在戶外廣場、美術館、閒置機場、廢棄工廠等地演出,而《半醒》也挑戰過大小不一的場地,如:教堂、歌劇院的舞台、小型排練室等.這次我們也將在臺北表演藝術中心這樣奇幻的空間,展開與亞洲觀眾的首次交流。
這兩齣作品的觀演關係極為不同,《一萬種姿態》中,觀眾並非單純欣賞舞稻,他們也是發展姿態的媒介,有時候舞者會闖入觀眾席,讓被動觀看與主動介入這兩種體態彼此交會。《半醒》的觀演關係則建立在情感交流,有時候我會邀請觀眾共舞,有時會請他跟我一起吹口哨,台上台下幾乎沒有距離.我很好奇台灣的觀眾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Q:您認為編舞機構在當代社會中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A:我覺得國家要更重視文化機構的價值.若沒有編舞中心或文化場館的支持,我不可能成為舞者或編舞家。因此,我決定將一生都貢獻給文化機構,讓更多人能夠參與舞蹈活動。
目前我擔任兩個編舞機構的藝術總監:一個是「陣地」(terrain),另一個則是烏帕塔舞蹈劇場(Tanztheater Wuppertal)。但對我來說,這兩個機構其實是同一個計畫.我想要集結德法兩國的文化資源,擴展至比利時、荷蘭、瑞士等周邊國家,開掘歐洲編舞創作的新沃土。
「陣地」以城市為基礎,在公園或戶外廣場等公共空間打造一個開放、流動、永續的舞蹈中心。1973年成立的烏帕塔舞蹈劇場儘管沒有固定的場館或劇院,但它彙集了多元的身體、能量和情感,充滿豐厚的人文色彩,在我的帶領下,我希望舞團能持續保有這種活力,成為以人為本、超越疆域的文化機構。

Q:您要如何延續碧娜.鮑許的精神,創造烏帕塔舞蹈劇場的嶄新風貌?
A:在「舞蹈博物館」的階段性實驗後,我仍在構思未來該如何推展全新的編舞版圖,烏帕塔舞蹈劇場便邀請我擔任總監,舞團希望未來能有一位跳脫福克旺舞蹈體系(Folkwang Dance)的編舞家,領導舞團挖掘經典之作,也催生新作。一開始,我其實充滿了恐懼,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能勝任舞團總監,因為我多半為不同的編舞家服務或合作,從來沒有領導一個擁有正規編制的舞團,我覺得這根本是一項不可能的任務。但在造訪烏帕塔之後,我發現了各種不同的舞蹈風貌,逐漸改變了原先的看法。
我無法讓這個歷史悠久的舞團沉寂下來,因為它擁有無法取代的人情味.尤其面對動亂的時局,我們必須更珍惜上個世紀留下來的文化資產.我希望透過舞蹈突顯歐洲的人文精神,便決定接下這個挑戰。我並沒有要取代碧娜,而是要帶領舞團創造見證當代精神的作品,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的堅持。
Q:您的編舞創作是否曾受到碧娜.鮑許的啟發?
A:每個人多少都受到碧娜的影響.她擁有一股不可思議的魅力,能夠與每一位觀眾產生連結.我跟大家一樣,都曾受碧娜啟發,儘管我從未走訪烏帕塔,也10多年未看過碧娜的作品,但舞團在我心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團內每一名舞者,他們展現了對舞蹈的熱情與渴求。
對我而言,為他們編舞不僅是創作,也是一種謙卑的學習,讓我熟悉不同的身體和姿態,並尋找所有人共通的舞蹈語彙.接下總監之後,我也認識了團內兩名才華洋溢的台灣舞者——余采芩與田采薇.若沒有這些精采的舞者,我可能會立刻卸下總監一職。
Q:可以跟我們分享明年您與舞團的創作計劃嗎?
A:5月底,我們會先舉辦名為《Wundertal》的實驗舞作.這個計畫源自我和舞者在曼徹斯特的街頭演出,演出名稱結合Wuppertal(烏帕塔)和Wonderland(夢幻島)兩個單字,像是一種文字遊戲。我們將以當地著名的單軌電車作為背景,在露天環境下邀請舞者、演員、學生與民眾等200名表演者共同參與長達3小時的舞蹈馬拉松。活動結束之後,觀眾可以與舞者直接交流、共進晚餐.同時,我們也會演出碧娜的《巴勒摩、巴勒摩》(Palermo Palermo)及《半醒》兩部作品,像一種新舊交替的舞蹈慶典,以及城市舞蹈風景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