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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花運動與疫情影響下的新世代表演
(達姆 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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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花運動與疫情影響下的新世代表演

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以及2020年爆發、持續兩年的新冠疫情,深深影響了新世代的創作面貌。這是廢話,從選舉、貪汙弊案,到科技產業都受它影響的這兩件大事,怎麼可能不影響藝術呢?不過,仔細想想,這個影響是很奇怪的:雖然幾個現在常見的議題——白恐、轉正、AI、人類世——都可以追溯到那場運動和流行病,但是,直接回應這些事件的作品其實很少。

於是乎,太陽花和肺炎對於台灣藝術圈最大的影響,就是藝術家愈來愈熟練地令人察覺不到影響。我們在歷史中學習一種對歷史的冷漠,而且學得愈來愈好,學會從歷史當中計算獲利,然後就不必追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藝術家所創造的「民主形式」

一條貫穿兩起事件的線索,是公民科技的興起。以零時政府(g0v)為代表的開源社群,從反服貿、反送中,到疫情期間包括「口罩地圖」的各種防疫平台,都可見黑客們將資訊透明化、促進參與、互相幫助的創意。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而幾乎一切的好,都是從虛擬世界裡開始成真。

影響所及,占領運動不再需要一個總指揮的大台,抗爭群眾可以自組小隊,在任何一段封鎖線上挺進,街頭表演可以在任何一個街角發起。不聚在一起的人們,也可以在移動中的任何一段路程開線上會議,在彼此隔離的場所共筆。所以別搞錯了,這種表面上的「去中心」、「液態」、偶發和隨機,是透過網路技術高度組織、程序化、演算過的。換句話說,無論參與的是嘉年華般的抗爭現場,還是瘟疫時期的遠距互助,那種參與感,很大程度上是一種技術感受,是在感受技術帶來的透明、模組化、可操作。

新世代的藝術家們就沒搞錯。觀察陳武康、孫瑞鴻、柯智豪與一群30世代創作者的《非常感謝你的參與》,以及王甯等人的《運動提案》,許多評論都肯定,這是新世代所創作的「民主形式」。前者是讓不同領域的創作者,以及通常不被視為創作者的設計和舞監,像團練一般,構成一支不以編舞家為中心的舞蹈。後者是以6分鐘為單位,由不同的創作者發動10個6分鐘,在舞蹈表演的框架下,運動出聲響的表演、影像的表演、燈光的表演、空間的表演。說來有些不可思議,這些強調「平等」、「參與」、「去中心」的集體創作,現場偶有失誤,但絕不混亂。跟抗爭現場很像,不但不混亂,還表現出一種高度規劃過、技術化的形式感。疫情期間的許多線上演出,必須透過精密的後台遠端控制,就更是如此。

他們不創造藝術形式了。新世代創造的是「民主形式」。並且,這種民主形式,和小劇場運動、後工業藝術祭、樂生運動以來的那種野放、破爛、遊牧,絲毫沒有關係。這是一種技術優化、講求精神衛生、矽谷式的民主形式。

物流的藝術

問題是,這難道不會淪為一種空洞的「形式民主」嗎?以民主之名,藝術家們究竟處理了什麼真實的社會衝突、經濟矛盾,或互不相容的政治立場?藝術家們似乎對於如何在作品內部實現烏托邦計畫,比起真實發生的民主危機更感興趣。不過,千萬不要誤會,很多偉大的藝術家,從契訶夫(Anton P. Chekhov)到貝克特(Samuel Beckett),甚至是以密語般寫作白色恐怖的早期陳映真,都不是直面大事件的。然而,他們卻也不會想去創造什麼「民主形式」,反倒在藝術和政治之間,維持一種不透明的關係。

「民主形式」的弔詭,在於它對形式的熱情高過實質民主,最終可能有害民主。蘇哲安在〈太陽花運動類比性的翻譯:在全球國家物流政變與共通普及的創構之間〉裡提醒道,那些看似民主的設計,包括在各種反抗運動中串流的開放源碼和協作平台,都很可能成為財團為了取代政府,將貨品的生產、運輸、消費和回收再生,與更巨大的軍事科技、演算法、績效評比、衍生證卷全面整合的「物流學」(logistics)。於是,就在我們覺得最熱烈參與的時刻,執行的實際上是產品的研發和配送工作。

舉個例子,蘇哲安指出,「零時政府」的主要合作者之一,就是積極滲透全球產、官、學界,從事基因改造和生物剽竊的微軟公司。那麼,當我們反黑箱、反擴權、反獨裁的同時,可能也在為財團無償研發新的科技產品,和新的網路監控。

意思當然不是說,你是微粉或果粉,你就參與了共犯結構那麼簡單。而是,當新世代創作者所追求的民主,不再像解嚴世代那樣,充斥著野台戲的低俗,或血如噴泉的殘酷,反倒傾向一種程序透明、開放參與的「民主形式」,它和它的對立面——新自由主義——其實沒有那麼對立。兩者都把極大的熱情挹注在生產流程上。生產模式再也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本身。

太陽花運動與疫情影響下的新世代表演
(達姆 繪)

在不確定的年代中倖存

我認為如今呈半消失狀態的《PAR表演藝術》雜誌,疫情期間做了一系列盤點新世代的專題,從新世代的團隊、編舞家、音樂劇,到科技藝術等等。廢掉紙本,這種朝向未來的建檔工作,也被連坐了。請不要告訴我它只是轉線上,轉線上等於隨時不存在。我曾經寫下、和邀請別人寫下的大量文字,網站關閉後,消失得死無對證。網路科技許給我們的並不是一個永續的未來,而是未來隨時會結束。

話說回來,新世代作為數位原住民,就是在這種「彷彿擁有一切,轉眼間又什麼都沒有」的怪異不確定性中成長的。《數位狂潮下的群眾危機》(Im schwarm: Ansichten des Digitalen)裡,韓炳哲說,人所發明的數位媒體,反過來發明了新的人,那就是人從主體(Subjekt)變成計畫(Projekt)。網路提供我們大量資訊,制定各種計畫,在極端不確定的年代中求倖存;交換條件是,我們的一生只剩下計畫。

這就是我翻閱《PAR表演藝術》雜誌「幕後團隊的進擊」專題時,吃驚的原因。2021年9月號的這一期,報導了僻室、叁式、山峸製作等5個年輕團隊,可無論哪一個,關鍵詞都是「生存」。為什麼組團呢?他們的回答不是創作理念、社會議題或美學實驗,而是集合跨領域的人才比較好接案,案子接到一定的量,就可以不靠補助養團了。

為什麼新世代那麼以接案為榮,以補助為恥呢?

除了「補助藝文團隊」擺脫不了「國家收編」的巨大陰影之外,靠接案維生,也比領補助展現更多的靈活和彈性,即隨機應變、適者生存的計畫性。問題是,團隊所接之案,很多都是政府發包的:從展場設計、互動設計、文史展、文創展,到內容產業都是。再一次,接案制度不過是政府為了適應新自由主義,將生存技能發包給藝術家自己承擔的物流學而已。

回到習作

然後,比新世代更新的世代出現了。同樣是在《PAR表演藝術》雜誌的345期「因為我們的語言是身體」專題中,林廷緒和張可揚說到一個重點:謝杰樺、董怡芬、彭筱茵等中生代編舞家的啟發,就是這些前輩的題材非常多元化,從科技、生態、時間到空間。而且,中生代懂得把產業做大,給年輕一輩的自由接案者更多機會。

這種讚嘆,透露著一絲焦慮。因為換句話說,接下來的創作者已經不可能比現在「更多元」了,那怎麼辦呢?他們的創新都會是舊的,他們的自由,都是靠自由接案得來的。很難期待再有誰發出一聲破舊立新的春天吶喊。眾所皆知,從太陽花運動到後疫情時代的網路空間,蓬勃發展的其實是一種規格化的多元,那裡根本沒有眾聲喧嘩,而是所有人在好友之間熟練地保持沉默。

但這也是一次機會,讓年輕創作者不急著討論議題,或不急著被討論。依照我片面的觀察,蕭育禮對於機器報廢品的興趣,劉昀從中國武術反省舞者的身體,羅媛回到新竹賽夏部落的田調,林品碩用雙人舞做拋接的力學實驗,蔻兒亭.阿道.冉而山每個月20號的行為習作練習,都很有意思。他們都以一種習作的方式,在議題和創作之間維持一種不透明的關係,令人一時間說不清楚具體是什麼意思。至於這些習作,能否延展出政治與藝術之間更複雜、更幽微的辯證關係,進而能夠頂得住那些參與的模組、開放的要求、透明的誘惑,那就要看這個時代,以及他們自己,是不是還有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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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3/04 ~ 2025/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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