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调性」远离了二十世纪前以和谐观念为主的「调性」音乐,迎向前去开发不谐和音的领域,预示了二十世纪音乐的主流。「无调性」为音乐发展进行了自由与大胆的「解构」之后,顿时将音乐导入一个失序而令人感到无所适从的「无政府状态」之中
两厅院于四月上旬推出的「非常现代音乐节」,连续在几个演出场地推出密集的七场管弦乐、室内乐演出与研讨会,并邀来德国音乐名家拉亨曼(Helmut Lachenmann)以及「摩登乐集」(Ensemble Modern),主导这一系列的活动,顿时让一向冷清的国内现代音乐界带来些许热闹的气氛。这一系列音乐会所安排的曲目,虽未能广泛的、周延地涵盖二十世纪音乐的主要表现方式,却大体地呈现出所谓「现代音乐的」的一些形貌,足以串成一段二十世纪音乐演变的简史。
现代音乐的晨曦-魏本、瓦雷兹与梅湘
在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后浪漫派的音乐以它那震颤、悸动的强烈效果,反映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有如世界末日般的紧张局势以及「世纪末」的人心惶惶。理察‧史特劳斯、马勒等这类具有「表现主义」倾向的音乐,在第一次大战稍前,被荀贝格(Arnold Schoenberg)、贝尔格(Alban Berg)、魏本(Anton von Webern)师徒三人加以激化,终于形成了所谓的「无调性音乐」。「无调性」远离了二十世纪前以和谐观念为主的「调性」音乐,向前开发不谐和音的领域,预示了二十世纪音乐的主流。「无调性」为音乐发展进行了自由与大胆的「解构」之后,顿时将音乐导入一个失序而令人感到无所适从的「无政府状态」之中。经过多年的探索,荀贝格等三人终在一九二○年代以后,创立了一套讲究条理与逻辑,强调明晰与匀称的所谓「十二音音乐体系」,将无调性导入正轨。无调性音乐宛如一场音乐革命,它彻底地颠覆了传统,却进入了破坏后的骚动之中,「十二音」则有如破坏后重建的新制度。
此次演出的两套魏本作品:一九○九年完成的《六首管弦乐短曲,作品第六号》以及一九一三年完成的《五首管弦乐短曲,作品第十号》,虽然都属于无调性时期的作品,却已预示出日后十二音音乐的某些特质。这两号作品尽管都是为大型管弦乐而写,却显得相当朴素精练、清晰均衡,各种不同乐器迅速地轮流交错出现,造成的瞬间多彩的音色变换,这正是典型的所谓「音色旋律」(Klangfarbenmelodie)的效果。这两号作品尽管存在著上述的相似之处,相较之下,作品第六号却显得较澎湃汹涌、自由豪放,稍迟数年完成的作品第十号显得较细腻拘谨、澄澈清晰。
有别于无调性,十二音的创作方式,与魏本同年的法裔美籍作曲家瓦瑞斯(E.Varese)则是以噪音式的新颖音响效果、爆发式的狂猛节奏去震撼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乐坛。原先学习科技却转行从事音乐创作的瓦瑞斯,对声音的特质、音乐新素材的研探相当热中。此次演出他的大型管弦乐曲《美国》,是他早年在这方面第一个成功的实验。曲中,他似乎得到斯特拉温斯基《春之祭》的真传,而且变本加厉地重用管乐器(尤其是铜管)、敲击乐器(包括可演奏滑音的警报器),以突显出充满噪音与不安定感、在世纪初已显得相当商业化的美国城市。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中止了瓦瑞斯的音响实验,魏本则在战争刚结束之际,惨遭一位冒失美军的误杀。战争期间,成为战俘的法国音乐家梅湘(Olivier Messiaen)在他被囚禁的德国南部第 VIII A号集中营里,完成了《时间终止四重奏》,并由包括梅湘在内的四位学过音乐的战俘在营中举行首演。此次音乐节的主办单位将此曲译为《世纪末四重奏》,显然有误;作曲者宣称此曲的灵感来自圣经〈启示录〉中,世界末日来临时,时间将终止运作的说法。在两次世界大战有如世界末日的时代悲剧中,魏本、瓦瑞斯与其他许多前卫作曲家的音乐,都直接地显现出悲观的时代精神,梅湘却尝试透过他的音乐去传达某种灵性的、人道的讯息,期盼为这个悲惨世界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在物质主义、进步主义、无神论甚嚣尘上的二十世纪,梅湘却有如一位传道者般,孜孜不倦地传播著灵性与传统的奥义,述说著宇宙与大自然的美妙。在前卫精神成为主流的世纪中叶,梅湘创作观虽未获得作曲家们的广泛认同,但他的音乐却搏得一般听众普遍的共鸣。
现代音乐进入主流
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德国南部的达姆城(Darmstadt)几乎已成废墟,然而却在一九四六年,该城逐渐复苏过来,开始举办一年一度对日后所谓「现代音乐」具决定性影响的「达姆城暑期音乐课程」。瓦瑞斯、梅湘、荀贝格的学生莱柏维兹(Rene Leibowitz)等,都曾受邀前往讲课,诞生于一九二○年代前后,出道于战后,来自欧洲各地的年轻作曲家们,成为此音乐营的拥护者,稍后更将前卫性与实验性的现代音乐在他们各自的国家推展开来。这些作曲家中,较著名的有:布列兹(P.Boulez)、史托克豪森(K.Stockhausen)、马德拉(B.Maderna)、诺诺(L.Nono)、贝里欧(L.Berio)、韩泽(H.W.Henze)、齐摩曼(B.A.Zimmermann)、普舍(H.Pousseur)。
这些与达姆城有关连的音乐家们,以魏本的音乐为根据,并将之发挥成更繁复、更细腻的所谓「全面音列音乐」(total serialism)或「后音列音乐」(post serialism)
,以便与战前的十二音音乐或「音列音乐」(serialism)有所区别:十二音音乐在进行音列的排列组合时,特别注意到音高的配置、安排上的均衡匀称,全面音列音乐则同时考虑到节奏、音色、立度、各种不同变化的发音法(articulation)上的配置,这些也都必须达到相当严谨的程度。这类既繁复又严谨的谱曲,要求作曲者具有精密准确的数理与逻辑概念,而且对一般唱奏者的能力与技巧是极大的挑战与考验;一些专门演奏这类高难度乐曲的合奏团于是应运而生,例如此次来台的德国「摩登乐集」、布列兹创立的法国「当代合奏团」(EIC)等。此次演出中,史托克豪森的《对位》Kontrapunkte、匈牙利作曲家库尔塔克(G.Kurtag)的《钢琴、大提琴的双重协奏曲》Doppelkonzert Op.27/2、以及前来现身说法的拉亨曼的几首作品,都具现出全面音列音乐那种理性、抽象、繁复、富于音色细腻变化且具有立体空间效果的「现代」特质。
现代音乐的扩散与「反现代」
「全面音列音乐」在一九六○、七○、甚至八○年代被达姆城乐派的拥护者们推展到世界各地,俨然成为当时推崇科学与进步精神社会的音乐主流。然而某些作曲家们不再拘泥于音列音乐严谨的细枝末节,而寻求较富于弹性较自由的表达方式。例如此次演出中德国作曲家郭贝尔(H.Goebbels)的近作《白纸黑字》,延续了卡格尔(M.Kagel)惯用的「音乐剧场」的表现方式,结合器乐与戏剧因素,尝试藉演奏者的肢体语言与表演,冲淡现代音乐的冷漠与舞台上的单调。老将李盖悌(G.Ligeti)的《钢琴协奏曲》就像他的一些新近作品一般,不再向他早期的创作那么「酷」,例如他的第二乐章流露出有如达利超现实画作般梦幻的抒情,第三乐章则是作者再精研非洲黑人音乐后的成果。明确的,由几个一再重复的顽固节奏型态重叠而成的复节奏,尽管显得有些复杂,却不至于让一般听众感到无所适从。
四月八日演出的节目中,一口气排出美国作曲家赖克(S.Reich)完成于一九八○年代的作品:《纽约对位》、《八条线》与《不同的火车》。这三首曲子与李盖悌的《钢琴协奏曲》一般,同样强调明确的复节奏,但却显得更加明确、单纯。赖克的这类简易明嘹、经常充满著幽默感与亲和性的音乐,被称为「反复音乐」或 「极限音乐」(minimalism)。这类音乐和其他种种在一九八○年代以后兴起的种种流派,经常被现代音乐人士认为是退化、无内容、哗众取宠,而被冠上一个具贬义的名词「后现代」(post modern)。然而经过二十多年来的发展,具「反现代」本质的后现代音乐,似乎有逐渐取代现代音乐而成为主流的趋势。
两厅院此次举办的「非常现代音乐节」,突显了一九五○到八○年代之间的现代音乐,而这类音乐虽被当时的人称为现代,在今日看来却成为「昨日的现代」。相较之下,该音乐节却忽略了目前方兴未艾的「今日的现代」,令人觉得有些可惜。
文字|陈汉金 东吴大学音乐系副教授
非常摩登,摩登非常
细览二○○三年「非常现代音乐节」
林芳宜【本刊编辑】
首次在亚洲登台,摩登乐集的曲目相当全面性,诚如策画人卡斯登.威特所言:以音乐节的型态呈现现代音乐不只是在台湾,甚至在整个亚洲都是一个全新的尝试,现代音乐对于大部分听众而言,仍然是门陌生的艺术,在这种现象下,选择一开始即局限在某个特定范围内,呈现一个全面多元的音乐面貌是更为重要也是正确的方式。
犹记得去年「启动台湾的声音」音乐会冷清的现场,除了亲友团热情出席以外,从观众群中可以感觉到,聆听现代音乐仍然是极小众族群的爱好。尽管一整年惨澹的票房与寥寥无几的观众,两厅院推广现代音乐的魄力并没有因此受到打击,相反的,经过新春期间长长的内部整修,两厅院再度开门即以令人惊叹的节目「非常现代音乐节」向大家招手。
主办单位一出手便请到世界顶级、来自德国的现代音乐乐团「摩登乐集」(Ensemble Modern)担任这次为期八天的音乐节乐团。摩登乐集自一九八○成立起便以演奏当代作品为职志,成员均为极优秀的演奏家,在不设立常任指挥与艺术总监的状态下,每个成员平等承担乐团营运的盈亏与演出品质的维持与提升,换句话说,乐团的菜单由所有成员一起拟定,也因此使得摩登乐集拥有极为多元化的演出型态
以多元化节目呈现全面风貌
首次在亚洲登台,摩登乐集的曲目相当全面性,诚如策画人卡斯登.威特(Kasten Witt)所言:以音乐节的型态呈现现代音乐,不只是在台湾、甚至在整个亚洲都是一个全新的尝试,现代音乐对于大部分听众而言,仍然是一门陌生的艺术,在这种现象下,选择一开始即局限在某个特定范围之内,呈现一个全面多元的音乐面貌是更为重要也是正确的方式。
所以从节目内容当中,我们可以看到现代音乐的源头──第二维也纳乐派的作品:安东.魏本(Anton von Webern)作品第六号以及第十号的管弦乐作品,虽然在二十一世纪的当下,第二维也纳乐派已经被归类于「古典」的声响,但是由摩登乐集呈现魏本的管弦乐色彩仍然令人十分期待。
动用了一百多人的法国作曲家瓦瑞斯(E.Varese)的《美国》Ameriques,将由摩登乐集与NSO携手齐奏,台湾听众将亲身经历瓦瑞斯特有的强烈音响,也能一窥音乐创作者为了挣脱几百年来的传统所表现出的实验精神。另一位聆听现代音乐不可缺席的大师:梅湘(Olivier Messiaen)的《世纪末四重奏》Quatour pour la fin du temps也将被演出,这首一般被翻译为《时间终止四重奏》作品创作背景十分奇特:被纳粹拘禁于波兰西南方的西里西亚集中营的梅湘,将圣经〈启示录〉中关于世界末日的章节化为音乐,写成这首为竖笛、小提琴、大提琴与钢琴的四重奏,并于集中营中首演。摩登乐集优秀的独奏家们将以他们高超的演奏技巧呈现集中营里人们的绝望与渴望。
作曲家现身说法
在一九四五年以后的作曲家中极具代表性的德国作曲家拉亨曼(Helmut Lachenmann),此次将随著摩登乐集来台。他不但将在音乐会前解析魏本的作品,也将解说自己的作品,以增加听众对现代音乐的理解,拉近现代音乐与听众的距离。摩登乐集将演出拉亨曼的几首经典之作:《图画》Tableaux、《流体》三重奏Trio Fluido、《乐章》Movement等,由作者本人解说作品,并马上进入音乐会聆听该作品,当可感觉第一手的大师的灵感。
除了拉亨曼,摩登乐集也带来同样来自德国并且可视为现代音乐里程碑的作曲家之一的史托克豪森(K.Stockhausen)的重要作品《对位》Kontrapunkte,写作此曲时的史托克豪森正历经十五个月的巴黎之旅,除了实验性极强的声响表现方式以外,也极力使用各种不同演奏方式与严谨的架构开展他的创作,《对位》正是此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而摩登乐集的指挥史帝芬.艾斯伯瑞(Stefan Asbury)与钢琴家乌立‧魏格特(Uli Wiget)将在音乐会前现身说法,不只因为钢琴为此曲的关键性乐器,更因为摩登乐集与魏格特也将呈现现代音乐史中极为艰难的大师之作:李盖悌(G.Ligeti)的《钢琴协奏曲》Piano Concerto。
标竿作品重现台北
来自今日属于罗马尼亚境内匈牙利语区的李盖悌,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在布达佩斯跟随巴尔托克学习作曲,一九五六年逃往西方,最早在科隆,稍后大部分时间在维也纳与柏林两个城市生活,也曾担任汉堡音乐院作曲教授。相对于史托豪森对于电子声响的喜爱,李盖悌本人曾表示他仍然较偏爱传统乐器的共鸣。这首《钢琴协奏曲》被公认为李盖悌纯熟器乐曲中经典之作,艰深的演奏技巧更是令不少杰出的钢琴家视为攻克的目标。
李盖悌之外,摩登乐集同时也将演出与李盖悌来自相同地区,甚至一同跟随巴尔托克学作曲的库尔塔克(G.Kurtag)的作品。如果说李盖悌的作品每每将乐器的精确性与演奏可能性发展极致的话,那么库尔塔克的音乐无疑是以乐器原本的色彩,用音符挥洒出一幅幅声响的图画。这次台湾的听众将有幸听到库尔塔克的《复协奏曲,作品27/2》Doppelkonzert, Op.27/2, 亲身经历作曲家以音符为颜料创作出的艺术品。
除了这些现代音乐的经典作品以外,当然不可忽略当今极受欢迎的「极限音乐」。摩登乐集将有一整晚的曲目为极限音乐,包括台湾听众不陌生的赖克(S.Reich),当晚还会演出赖克、萳卡罗(Nancarrow)等人的作品。
现代音乐将创作的可能性向无边的境界开展,与其他艺术的结合也是自然而然因应而成的现象。这次音乐节中最令人兴奋的当属郭贝尔(Goebbels)的音乐剧场作品《白纸黑字》Black on White,这是当代作曲家与乐团合作的典型合作模式:作曲家深入理解团员的特性为该乐团量身定作音乐,一九九六年摩登乐集首演这出「属于」他们的作品,震撼了欧洲音乐界,这次不但将原汁原味在台北重现,郭贝尔本人更将为观众讲解这首作品。此外,摩登乐集也将呈现另一位与摩登乐集合作的主要作曲家之一──梅森(B.Mason)的《卓别林歌剧》Chaplin Operas, 这部摩登乐集早期委托创作的作品显示出当代音乐创作的另一种可能性,虽说这种型态的创作在欧洲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对亚洲的爱乐者而言,想必仍然是个新鲜的经验,如同其他场次的音乐会,作曲家梅森本人也将到场与观众们分享他的卓别林歌声。
严谨的策画奠定良好基础
精采的作品、优秀的演奏者、密集的音乐会,这些元素若没有相当杰出的计划统筹都可能使音乐节付诸流水。亚洲破天荒的第一次现代音乐节,为其策展的即是在一九八○年创立摩登乐集的卡斯登‧威特(Karsten Witt)。威特曾经创立了三个乐团,为保守的维也纳成功策划出令许多国家艳羡的维也纳现代音乐节(Wien Modern),音乐会加上作曲家本人的说明,即为维也纳现代音乐节节目重要的一环,威特将此模式带到台湾,显示出音乐节长久耕耘的企图,也相信台湾的观众将感受到聆听当代声响的趣味,进而享受与时代同步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