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所有開新端的作品,也並非完全抛棄傳統,毋寧是在旣有的成績上針對某一方面予以創建、革新。要想集大成,首先必須對過去的傳統有所把握才成。我們也有一個不薄的傳統,除了將近百年的現代戲劇之外,還有數百年的傳統戲曲及生命力依然旺盛的地方戲曲在那裡,再加上我國現代戲劇所繼承的那一個久遠的西方傳統,這一切加在一起,遠遠超過了西方的當代新潮。
八〇年以來的小劇場運動,給人的印象是似乎與我國的傳統話劇完全決裂,但對西方的當代劇場潮流卻亦步亦趨地追隨。舉凡「殘酷劇場」、「生活劇場」、「環境劇場」、「貧窮劇場」、「新形式主義劇場」、「另類劇場」(不排除以傳統形式表現,但多出之於前衛形式),以及尙難以定義的所謂「後現代主義劇場」等等,都可以在台灣這些年的小劇場活動中找到他們的影子。這些劇場的新潮,在西方本以前衛劇場的名義出現,有的已成過去,有的尙方興未艾,皆未蔚爲大觀。因此在國內的演劇中也不過是泡沫浪花,令人有轉瞬即逝之感。
我相信任何一個劇團,不管多麼小,總期望有所建樹,不致白白浪費掉自己的精力和時間。特別是南部的一些小劇場,一本其對地方鄕土的關懷之情,有所建樹的心懷更形殷切。問題是要演何種戲,寫何種劇本,才算得上是建樹?換一句話說,戲的成敗的標準何在?上座率是否就是成功的指標?如果是的話在倫敦上演四十多年逾未下戲的《老鼠夾子》The Mousetrap,應該是最有建樹的戲了。可是它旣不能代表英國戲劇的榮光,又不被戲劇評論者或戲劇史家所看重,只能算是成功的商業演出而已。然而對國內的戲劇演出,商業性的成功已經是件難得的大事,因爲對觀衆量化的追求仍是目前發展現代戲劇的一大指標。
大衆口味仍是戲劇市場的主流
就觀衆的量而言,近年來「屛風表演班」和「表演工作坊」等毋寧是成功的例子。其所以較能招徠觀衆,正因爲它們有意擺脫其他小劇場所熱中的前衛性,向雅俗共賞或大衆化的道路靠攏。追求雅俗共賞或大衆化,就不能完全蔑視傳統,視聽受慣了傳統薰染的觀衆畢竟佔大多數嘛!最近表坊的《情聖正傳》和屛風的《黑夜白賊》比起以前兩個劇團演出的劇目來就顯得更加傳統,不但情節又成爲戲劇的主體,而且對話承擔起發展情節和表現人物內涵的主要媒介,連時空也回到寫實(雖然《黑夜白賊》的佈景並不全寫實)。在前衛劇場中被貶抑到無足輕重的對話,似乎又贏回了它的舞台地位,這正是使我們感到傳統話劇氣息之所在。當然讀者不可因此推論這兩齣戲跟傳統話劇具有什麼淵源。其實這兩齣戲跟西方的當代劇場更有關係,《情聖正傳》譯自美國劇作家尼爾.賽門(Neil Simon)的作品,《黑夜白賊》出於創作,但與七〇年代英國舞台上的家庭心理劇有很近的血緣。不論是賽門的作品,還是佛洛伊德式的心理劇,都跟易卜生的寫實劇一線相承,難怪其與也是模擬寫實劇的三四〇年代的傳統話劇如此之像了。
由於近十年來國內小劇場大多追求前衛的關係,可能使我們產生一種前衛劇場是西方劇場主流的錯覺。其實,前衛在西方的劇場中始終處於邊緣地帶,商業劇場反倒是主流,如以戲劇人口而論。商業劇場中當然也有藝術,但更多的是傳統;完全脫離傳統,肯定會流失了票房。戲劇,正像所有的其他藝術,大概只能在傳統與前衛的辯證關係中才能獲得適當的發展。
易卜生的寫實劇在十九世紀中葉出現的時候,當然是很前衛的,但是易氏所吸納的法國劇作家斯可里布(Eugène Scribe)的「佳構劇」(pièce bien faite)的章法也自有目共睹。到了美國的劇作家,像奧尼爾(Eugene O'Neill)、維廉斯(Tennessee Williams)、米勒(Arthur Miller)等的作品,我們不但在其中看到易卜生,也看到希臘悲劇、象徵主義劇場、表現主義劇場,甚至佛洛伊德心理分析的種種面貌,可以說是集大成的作品。
至於像尤乃斯柯(Eugène Ionesco)和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荒謬劇,眞可以說是前無古人,我們不能不說他們開了未來之新端。但是荒謬劇並非出之於偶然,而是有深厚的存在主義作爲它的背景。其他更多前無古人的作品,卻沒有荒謬劇這般幸運,不但開不出未來的新端,甚至在爲世人所知以前已經埋沒在歷史的塵埃中。
站在傳統上,開展新端
其實,所有開新端的作品,也並非完全抛棄傳統,毋寧是在旣有的成績上針對某一方面予以創建、革新。即使自稱「反戲劇」的尤乃斯柯的荒謬劇,也並沒有把戲劇之所以爲戲劇的條件全部「反」掉,至少保有了「代言體」的劇本創作、導演的指導、演員扮演人物的過程、舞台語言的使用(雖然使用的是非邏輯的或無效的語言)、舞台設計、燈光、服裝、化裝、音效等的運用。所以荒謬劇在開創中並非全無繼承。站在前人的肩上才更容易登高望遠,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由是觀之,集大成和開新端雖然同樣重要,集大成顯然比較容易見效,也易受歡迎;開新端卻十分冒險,成功的機率並不很大。不過,要想集大成,首先必須對過去的傳統有所把握才成。我們也有一個不薄的傳統,除了將近百年的現代戲劇之外,還有數百年的傳統戲曲及生命力依然旺盛的地方戲曲在那裡,再加上我國現代戲劇所繼承的那一個久遠的西方傳統,這一切加在一起,遠遠超過了西方的當代新潮。不知爲什麼,我們年輕一代的戲劇工作者,多半對我們的傳統茫然無知,對前輩的成就也缺乏一份尊重和關懷,所以不屑於做集大成的工作,而勇於開新端,以致到頭來可能落得一事無成。這恐怕並非明智之舉吧?
文字|馬森 國立成功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