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光劇團《領帶與高跟鞋》受邀至北京,參加「'96劇團交流曁學術硏討會」的滙演。這齣小型的現代歌舞劇,在形式與內容兩方面,都獲得了大陸觀衆相當正面的回響。
我喜歡《領帶與高跟鞋》的演出,並情不自禁地爲之鼓掌喝采。在我興奮之後,冷靜下來思考,我喜愛《領帶與高跟鞋》(以下簡稱《領》劇)是該劇確實給了我新的衝擊和啓迪呢?還是因爲我和劇作家兼導演羅北安、演員趙自強、李永豐、音樂伴奏趙惇儀等台灣戲劇家們有過交往,比較熟識,因而有所偏愛?
在我反覆思考之後,堅定地否定了後者,實實在在是前面一種原因,令我百看不厭。於是,我又重看了一遍,感受仍然如此新鮮,粗粗整理、歸納,《領》劇有以下幾個方面,獨具特色。
寫出了生活的體驗
深入淺出、雅俗共賞、化平凡爲神奇,這是《領》劇劇本和演出的主要特點。戲是演給觀衆看的,戲不好看,自然吸引不了觀衆;但戲又不應只止於歡娛觀衆,看它能給觀衆以某種思索,或對生活有進一步的認識,那麼,戲劇藝術就步入了更高的境地,具有了感染觀衆的更強力度。
《領》劇寫的是一個廣吿公司的職員們,從上班到午休的這一段平淡生活。對這種生活,觀衆極爲熟悉,已司空見慣,其中旣沒有曲折離奇的故事,也沒有驚天動地的事件,爲什麼這樣平凡的生活,竟會吸引了那麼多觀衆,使人情不自禁地與之共歡樂,同感傷呢?
我認爲劇本透過上班族的平常生活,寫出了一種人生共同的生活體驗。爲了生存、發展,人們在強大的工作壓力下,放棄了個人種種願望,拚命地工作,艱難地掙扎,雖然他們對自己所處的環境並不滿意,但是誰又能擺脫得了這種無奈的局面呢?
爲了當一個強者,使自己失去了女性溫柔的華彩,爲了生存,逢迎拍馬屁,連自己也會懷疑這樣的生活,是否快樂和値得?上班的日子充滿了煩惱,不上班的日子,又像無用的手錶,感到寂寞和無聊。這種心態不僅是廣吿公司職員所獨有,而是所有上班族的人生感受。
因此,《領》劇的內涵,突破了地域的限制,揭示了人們在工作中感悟到的共同的生存體驗,從而獲得了觀衆極大的共鳴。
「爲生存而苦苦掙扎」
《領》劇對於人的生存體驗,不是用枯燥說敎的辦法來傳遞的,而是通過由表演去地展示人物深層心理狀態的手段;刻畫了人物多面的性格特徵後,生動、具象地體現出來的,因而極具感染力和說服力。
人的心靈世界是極複雜的,像一團迷霧似地不易被人窺見。《領》劇作者恰恰把功夫下在揭開這些常人小事的心靈奧祕上。女強人表面雖嚴酷無情,但實際上由衷急切渴求著溫馨的愛情;阿腴奉承者原來因爲自己學歷淺能力弱,不得已而走上了這條「升遷的捷徑」……
觀衆逐步了解這些人物的心理邏輯,發現他們和自己一樣地在爲生存而苦苦掙扎,他們表面上嘻嘻哈哈,內心也充滿著矛盾與苦悶,這些劇中人是如此地貼近自己,是生活在自己周圍的普通人。這時,那種觀劇時的疏離心理與隔閡頓然消失;他們備感親切,在歡娛之餘,觀衆也開始反思了,開始剖析自己並認識著自我,舞台上平凡的生活場景,孵化出神奇的精神力量,發人深省,也引人入勝。
演員表演上的超凡脫俗,是《領》劇成功的又一因素。在《領》劇裡,演員不是符號,不是工具,而是創造人物形象的主人,他們展示表演技巧的高超之處主要表現於能在平常生活中刻畫出不同思想、不同心理的人物性格來。
劇中人物生動
就以劉嘉明扮演的總經理一角來說吧,這個人物並沒有參與到辦公室的糾葛中來,他是老闆,他的任務就是逼職員爲他的公司賺錢。這種角色極可能演成一個符號性人物,可是,演員沒有這樣做,即使在角色出場次數很少,展現人物性格機會不多的情況下,演員也抓住了短短的瞬間,畫龍點睛地把人物勾畫出來。
總經理在序幕過後的第一次上場,劉嘉明就用一曲調門不準的〈縴夫之歌〉、一個拉上褲子拉鏈的動作,準確地揭示了這個攀附風雅的權威人物原來是一個俗不可耐的傢伙。
黃士偉扮演的Frankie,他的戲都不在火爆奪人之處,可是他不溫不火地始終把握住了人物性格的準確分寸,他對年輕人中間的是是非非,總是搶著規勸、寬容、諒解。他苦口婆心地一口一個「忍」字,反射出人物的處世哲學和人生觀,也刻畫出他在辦公室裡是年長者、過來人的厚道、忍讓的性格,從而,更襯托出Frankie即將面對退休生活的孤寂和酸楚心情。
郞祖筠扮演的Karen之所以成功,在於她把Karen在工作中的嚴格、不講情面,和內心的善良、對愛情強烈渴望的痛苦,有機地結合起來。在犯了錯的Jerry面前,她那種鐵面無私的嚴厲,有些令人心驚膽戰,而在勸慰苦惱的Frankie時,又透露出一種女性獨有的體貼與溫和,演員把這兩者揉合得天衣無縫,使得Karen這個人物性格更加立體,也更加眞實。
趙自強創造的Jerry這個人物,所以能引來觀衆陣陣笑聲,因爲他旣把握住人物拍馬奉迎的一面,也把握住了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一面。他欺軟怕硬,令人可恨可氣;當他跳過桌子,拿起電話,噁心地吹捧老闆,甚至還做出肉麻的動作,爲總經理荒腔走板的歌聲伴舞時,實在令人作嘔。
可是,他自慚學歷淺、能力弱,不得已而如此自卑自賤時,又令人可憐、可嘆;他誠心愛著Karen,自願當一次Karen的夢中情人,此時的Jerry,又引起觀衆幾分同情和愛憐。人物性格的多種面向,人物心理的交錯複雜,在趙自強的表演創作中融合得如此熨貼,使Jerry這個人物在舞台上活龍活現起來,不由得令觀衆嘆服他演技的高明。
至於洪敬恒扮演的Judy,李永豐扮演的阿勇伯,邊德音扮演的阿芳等等,都有精彩的創造,沒有演員們的精湛技巧,沒有人物形象在舞台上栩栩如生地生活,《領》劇要獲得如此成功是不可能的。
導演手法得當
最後,導演構思與處理的獨特、新穎,是《領》劇成功的一個關鍵性因素。導演是舞台創造中的核心人物,導演構思、處理是否得當,成爲一台演出成敗的樞紐。
羅北安自己從事過演員工作,現在又正在藝術學院培養演員,他非常了解演員創造的特點,能充分地發揮和調動演員創造的積極性,使得整場戲在舞台上呈現得如此活潑、生動;演員在假定情境中生活得那麼無拘無束。
例如阿勇伯看到大家因爲內心的渴求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滿足而苦惱、鬱悶,以至於相互衝攪、矛盾時,他引導大家到想像的世界中去找回自己的失落,這場戲的寓意很深,又很不好掌握,戲要從現實演變爲虛幻的想像,又從虛幻的想像要回歸到現實。
這種變化,導演若把握不住,很可能把戲切割得支離破碎。可是羅北安竟然運用導演處理手法,把戲鑲嵌得無縫無隙,在現實生活場景中的人物,具形形色色的性格,昇華到了想像的幻境中,人物抹去了個性的光彩,露出了天性的共同點。他們和諧地一起歌舞、玩耍,善良地祝福許願,似乎人人都在想像世界中獲得了某種滿足和平衡。
可當回到現實生活時,矛盾又重新出現,大家又開始了被迫瘋狂地工作,Frankie的穩重、Jerry的浮燥、Karen的矜持、Jady的溫存……人物又按自己的個性特點在行動,戲進展得如此有機和順暢。在演員精彩表演的背後,我們可以淸楚地感覺到,導演對那種複調式段落處理的功力。
導演在該劇處理上的另一個精彩之處,是在戲中揷入了「歌曲」。「歌曲」在歌劇中、音樂劇中是不可或缺的,可是放在話劇中是否會顯得不和諧、不搭調呢?有些話劇演出也曾作過如此嚐試,但得到的只是「話劇加唱」的結果,難以磨合這兩種藝術表現手段之間的縫隙。
歌唱強化了人物內心刻劃
可是《領》劇竟沒有給於觀衆這類感覺。歌唱音樂的出現,不僅沒有擾亂了舞台表演的風格,反而強化了人物內心世界的展現。凡是人物內心矛盾之處,都用「歌唱」來表現,「歌」和「話」融合得十分諧調,好像二重唱那樣相得益彰,而在「歌」與「話」之間的「轉接」處理,也彌合得天衣無縫,這些方面都看出導演的藝術修養之高、功夫之深。
綜觀全劇,劇本傳達人生體驗的內涵是深沉的、厚重的,而演出節奏確是輕快的、幽默的,在輕鬆的節奏中烘托了內涵的凝重,而深厚、沉重的內容又把戲的輕快、幽默的表現樣式賦予了高雅的風格,這是一種總體的「複調」,它構成了《領》劇的獨特、新穎的藝術特色。
《領》劇的舞台佈景設計也有許多可圈可點之處,如捲簾的運用就極有特色,它旣具有廣吿公司中主管人員與普通職員辦公室之間分開間隔的作用,又在簾後透光的情況下,使簾內外的戲相互呼應,起到隔而不斷的妙用。
若把簾捲起來,則空間又連成一片,極有利於演員的動作及導演的處理。其它如燈光、服裝、化粧(尤其在髮式的設計上)等設計也是獨具匠心的,只是限於篇幅,只好從略。
我喜愛《領》劇的演出,在我趕寫出這篇觀劇心得文章之時,對《領》劇的思考仍在繼續,儘管這些思考是粗淺的,不成熟的。但是,從中也可以看出該劇的演出對觀衆所具有的衝擊力量。海峽兩岸的戲劇交流,有益於推動戲劇創作的繁榮與發展,我希望今後有更多的劇團相互訪問,以促進戲劇的前進步伐。
文字|張仁里 北京中央戲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