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謂京劇演員多能,有「文武崑亂不擋」之說,而名演員也確實是崑、亂不擋。國光劇團有意學演崑劇,藝術將更上一層樓,値得期待。
陸游是中國歷史上鼎鼎大名的詩人,他的《釵頭鳳》詞是一首耳熟能詳的名作,他與唐琬的愛情故事是淒美的;但是缺乏戲劇性,並不容易以故事吸引人,必要在抒情上發揮;抒情則有賴歌詞的動人,音樂的烘托,身段的優美。然而,十六年前由鄭拾風先生編劇、上海崑劇團首演的《釵頭鳳》,結構鬆散,劇情不具說服力,歌詞平庸;因而音樂難以出色,表演也不容易編出典雅、細膩、動人的身段;上崑累計能夠演二十四場,主要在於「人包戲」─演員陣容堅強。國光劇團此次要演崑劇《釵頭鳳》,排練時間只有兩個月,我一直很擔心;但五月八日下午看彩排,雖有一些瑕疵,卻有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水準演出。
身段細膩,表演稱職
上崑《釵頭鳳》的導演李進是歌劇演員出身,當時的演出是話劇加唱,缺乏身段的設計。此次國光的《釵頭鳳》,由出身於上海戲校崑曲班、又曾在中國戲曲學院導演系深造的沈斌任導演,與華文漪一起設計了許多細膩優美的身段,使《釵》劇更具可看性。演員華文漪(飾唐琬),原是上崑一級演員,名滿宇內,其深厚的功底,天生演員的條件,把劇中人的感情發揮得淋漓盡致。〈遺釵〉一場,從劇情的安排上看是個累贅,但由於華文漪精彩的唱作,卻成了最動人的一場。高蕙蘭要從二十一歲的靑年陸游,演到八十四歲的老年陸游,前面唱小生,後面唱老生,著實不易。小生是高蕙蘭的本行,自可應付裕如;老生部分,亦頗能表達中、老年陸游的聲容與心境,只是在唱曲時仍有些不脫離小生的韻味。李光玉飾蘭香,雖是配角,但嗓音淸亮,動作自然,頗能進入劇中人的情境,〈遺釵〉中,與華文漪的二重唱,尤其博得觀衆的讚賞。這次的演出,看出她半年來有長足的進步。唐文華飾趙士程,雖戲分不多,但不論第一場的小生和第六場的老生都演得恰如其分。其他戲分較輕的演員也都很稱職。從八日的彩排,到九日開始的三場正式演出,一場比一場好,可見國光演員深厚的潛力;如能有好劇本,有比較長的時間排練,國光當會有令人刮目相看的表現。
國樂編制,韻味流失
在台灣傳統戲曲所謂大型的演出,總要找國樂團助陣;但由於國樂團的團員不熟悉戲曲音樂與表演,又是臨時組合,往往產生不諧調、雜亂,甚至拖累戲曲的演出;此次《釵頭鳳》也有這樣的現象。台灣所謂的「國樂」(大陸稱「民樂」),其實就是中國傳統音樂的交響樂化,中國大陸劇團的樂隊也多走向交響樂化,模仿西方的樂團編制,學習西方音樂的作曲法,但由於編曲者西方音樂的造詣不深,也只用了簡單的和聲和配器法,旣失去了中國傳統音樂的特色和韻味,也達不到西方交響樂團的效果。台灣的劇團不能像大陸許多國營劇團自己擁有比較龐大的樂隊編制,更不必追隨大陸劇團處理戲曲音樂的方式。
舞台佈景,略有小疵
舞台燈光由台灣資深設計家聶光炎設計,頗能烘托劇情氣氛,並做到典雅,殊爲不易;但仍有一些小疵:如第一場〈菊宴〉,依唱詞應是秋景,卻打出乾冰,似春景煙雲;第五場〈園逢〉,陸游詞:「滿城春色宮牆柳……春如舊,人空瘦,……桃花落,閒池閣」,而佈景卻是楓葉秋景;第二場〈釵禍〉,房間佈景全是深藍色調,後面有三片好似百葉窗,雖烘托陰鬱的氣氛,卻很缺乏美感。
劇情突兀,看似矯情
戲曲演出是否成功,能否感動觀衆,劇本的良窳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本劇的主題不只在表達陸、唐的愛情,也在宣揚愛國的意識,然而在表達愛情方面,第一場〈菊宴〉,陸、唐同赴沈園,唐琬作了一首詩,陸游作了半首,都是表達愛國情操,而後是與奸臣之子羅玉書的衝突。由於對於兩人的感情著墨太少,觀衆感受不到兩人的愛情氣氛,因此後面幾場,陸母逼休、兩人難分難捨,就顯得有點突兀。唐琬與陸游分離,各自婚嫁,十年後在沈園偶然相逢,回來後,唐琬即生病,將死時的唱詞,唐琬在想念陸游時,仍不忘中原:「我念中原人空瘦,此生難回汴州,望塔山懷念那,避難南逃的故舊。」依劇本,陸游一歲即南遷,唐琬比陸游還小,對中原應沒什麼印象,如何在爲愛陸游而死時,也想念起中原?未免愛國愛得太濫情!陸游固有愛國詩人之稱,但在不適當的情境中仍過分的強調愛國,反讓人覺得矯情、不自然。
一個劇本在高潮之後,很快結束,會令觀衆低迴不已,回味無窮。本劇在陸、唐重逢於沈園,陸游寫下名作〈釵頭鳳〉詞,多少愛意,多少無奈與感傷!應是本劇的高潮。然而後面竟還有〈遺釵〉〈弔園〉兩場接近一個小時的戲,是否太長了些?
本劇謂陸母不喜唐婉的根由,乃由於唐琬的奶奶將鳳釵賜予媳婦(唐母),沒給予女兒(陸母)而起。理由太牽強。越劇《陸游與唐琬》謂陸游少時與母親頗親暱;陸、唐婚後感情太好,母親遂有兒子被媳婦奪去的感覺,又婆媳兩人的價値觀不同,因此陸母怨恨媳婦,較具說服力。
歌詞平庸,雅俗交雜
傳統戲曲頗著重以詞抒情,崑劇尤其著意於歌詞的美,然而此劇歌詞平庸,雅俗交雜而不諧和,甚至有不通之處。如〈別盟〉:「蕙妹她,好志氣,傲霜菊,頭不低。」「蕙妹推測老母意,好心腸尙幻想,鐵心可移。」〈釵禍〉:「一夜裏瘦減腰圍,眼圈兒,深深陷,愁壓峨嵋,偷挿朶白花更憔悴。」等句,雅俗交雜而稚拙。〈園逢〉中,陸游唱:「……十年空過了,我愧爲勾踐後代。」則是雜湊句子;陸游家由中原南遷,怎會是勾踐後代?〈菊宴〉中,陸、唐進入沈園,陸游唱:「聽菊叢裏促織兒縱情唱。」唐琬接著唱:「人道香幽幽,襲人的木樨花強,我愛潔白,白荷花美無雙。」陸游唱的是秋景,唐琬詠荷花,卻是夏景,荷花到秋天已經殘了!至於〈菊宴〉中,唐琬詩:「北望中原淚滿襟,王師何日蕩胡塵。紅妝妄論興亡事,蹈海魯連不事秦。」陸游的半首詩:「蕭瑟秋風又一年,中原北望氣如山。」都不似大詩人與才女之作。(「中原北望」句是陸游〈書憤〉詩的句子,但配上「蕭瑟秋風」句的陳腔,氣勢韻味都不對了。)
京劇演員有崑劇的基礎,身上會比較漂亮,功底比較紮實。舊時謂京劇演員多能,有「文武崑亂不擋」之說,而名演員也確實是崑、亂不擋。國光的團員有意於學崑劇、演崑劇,藝術將更上一層樓,是可以期待的;我們希望這一次的演出是好的開始。
文字|洪惟助 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