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老化的關鍵出在劇本的情感思想和時代脫節,如果不利用豐美的形式創作出呈現當代觀點的新戲,僵化是必然的。近期新戲雖未必成功,但不能因此走回頭路。傳統當然要保存,傳統在哪裡?就在京劇演員唱念做打揚袂轉身顧盼之間,而創作卻是維繫任何一項藝術的不二法門。
八〇年代初文建會成立,接連幾屆文藝季的主題,帶動「傳統與創新」雙向思考的風潮;二十年來的努力,「傳統與現代混血」時期已然來臨。就京劇而言,現代劇場各元素早已融入,傳統的內涵不斷在擴大在變化,然而,在「公立劇團定位」的討論中,似乎這二十年來的努力又將回頭,「享有國家資源的劇團應以保存傳統爲主要任務」的主張看似合理,實則有幾個問題必須釐清。
第一是:什麼是「傳統戲」?
今年初兩團聯演,精選了一齣《楊門女將》,此戲近年常演,但有沒有人注意到,它其實不是傳統戲,而是一九四九年後的新編。大陸在取得政權的同時即制訂「戲曲改革」政策,從事新編戲以及傳統戲的改編,半世紀來出現了難計其數的新戲,五、六〇年代正是創作第一期高峰,《楊門女將》、《趙氏孤兒》、《春草闖堂》都是那時新編。這些戲改變了傳統敘事技法,運用懸疑、逆轉掀起「情節高潮」,和傳統戲以抒情唱段營造「情感高潮」的技法相比,京劇此時發生「質變」,展現了和正宗傳統戲完全不同的意趣。而在國立劇團應維護傳統的主張中,如何對待這大批新戲呢?傳統不斷在創造,當年質變的全新創作早已匯入傳統,怎能模糊地以傳統二字作爲定位?戲應該只有好壞無分新舊。
不過當年的新戲已不太能感動今日年輕人了,《趙氏孤兒》主角犧牲自己兒子以保存忠良之後的故事,曾令人感動,但是,看慣當前政壇運作,忠良二字在e世代耳中只怕是笑話;而生命平等,又有誰家父母有權決定嬰兒生死?這其間很難說誰對誰錯,伹價値觀不同了,當戲曲無法反映當代人情思時,新的創作被強烈期待著,這才是國立劇團的責任。
第二要澄清的是:「老戲新編」是採用舊素材的新創作,並非傳統再現。去年國光的《未央天》,只用了老戲《九更天》的故事而已,情節新構設,唱唸新編寫,絕對是新作,如果被當作藉老戲新編以再現傳統的典範,實在委屈了編導演。同時被提出當例子的蘇崑《看錢奴》也是。傳統裡蘊含無限好故事,但說故事方式和人物的思考如果不改,一定無法在當代存活。
筆者願以自己兩度修編《陸文龍》的經歷對「說故事的方式」和「人物的思考」來做說明。十六年前爲軍中劇團修編時,著重敘事技法的明快,最後主角解開身世之謎後,仍以「投宋」家國大義爲結。然而第二度修編是國光創團首演,正是戲曲從軍政體制解開束縛重回文教機構的當頭,我覺得一定要從人性角度思考,於是陸文龍知道身爲宋人後,並未對自己生長的金邦干戈相向,而是在冤仇是非善惡之間徘徊猶豫。個人的改編技巧未必成熟,但是思考方向與「由軍政回歸文化藝術」的關鍵點相合。如果一方面詬弊軍中劇團以戲爲軍政宣傳,一方面卻仍是政治思考超越一切,那麼由軍方轉爲國立的意義將如何體現?
現代戲劇、舞蹈、電影裡京劇的表演都無所不在,正說明了京劇的藝術形式能被藝文界普遍接受,甚至當作養分,而京劇老化的關鍵出在劇本的情感思想和時代脫節,如果不利用豐美的形式創作出呈現當代觀點的新戲,僵化是必然的。近期新戲雖未必成功,但不能因此走回頭路。傳統當然要保存,傳統在哪裡?就在京劇演員唱唸做打揚袂轉身顧盼之間,而創作卻是維繫任何一項藝術的不二法門。
文字|王安祈 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