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在《紅樓夢》裡見到太多古典芭蕾的影子;當華麗的服飾變成舞蹈的重點,而群舞淪爲美麗的活動佈景時,我們不禁要問:雲門將往何處去?
《紅樓夢》
6月10〜17日
國家劇院及全省巡廻演出
以誕生啓幕,以死亡落幕,雲門舞集的《紅樓夢》透過春、夏、秋、冬四個章節,藉大觀園裡四時的輪替,來譬喩生命的榮枯與人生無常的道理。一向以營造舞台意象見長的林懷民,此次亦不例外地,利用道具與服裝的輔助,再加上富含詩意美感的空間運用,創造出一幅幅華美的舞台畫面。
以頑石誕生揭開序幕
序幕以頑石誕生的景象,呼應女媧煉石補天,獨剩頑石,被一僧一道抛入紅塵的典故。長髮婦人足踏紅巾,頭部與身軀抽搐般劇烈舞動,甩舞一頭如瀑的豐沛烏絲。它這一波緊似一波的陣痛中,「園裡的年輕人」自婦人胯下爬出。全身赤裸,僅著貼身短褲的他,如呱呱墜地的嬰兒,降生於象徵產婦鮮血的紅巾上。
生意盎然的春與夏
生意盎然的春與夏,十二名女子身披不同顏色,飾有各式花卉的長斗篷。當她們下腰迴身連續旋轉之際,一片片展開的五彩綢緞翻飛於舞台之上,頓時彩色斑爛,如百花齊放。十二種顏色,十二式花朶,林懷民藉十二金釵的靑春之美,來比擬自然中純眞浪漫的生命力。而與此力量相抗衡的,則是封建禮敎的束縛。此一對立關係在舞蹈的一景中,藉對角線的張力具體呈現──一端是著官家服飾,單調黯淡的父親與母親;另一端則是身披鮮麗彩緞的女子。在這二點間,「年輕人」亦步亦趨地模仿父親的舉止動作,但就如小孩穿大人鞋一般,他赤裸如嬰兒的身體與那誇張拘泥的官場手勢格格不入。
《紅樓夢》的前半部充滿了美麗景象的堆砌:華麗的長斗蓬,女舞者們以各種高低姿態組合排列出的舞台構圖,從天而降的無數粉紅花瓣……等等。這些畫面美則美矣,但太多相類似的編排手法,難免給人一再重覆的感覺。例如斗篷的運用原是極富潛力的創作方向,它將原本是個別人物的十二金釵化爲一股抽象的力量。然而,除了展開斗篷迴旋與隊形的排列組合外,編舞家在動作的設計上並無太多新意。如此一來,在最初的訊息傳達之後,就只剩裝飾舞台的作用了。相比之下,後半段的秋與冬,則在意象的經營上較見深意。
後半段較見深意
卸下了斗篷的白衣女子,緩步前進,銀色花瓣自她手中流瀉而下。此景暗指黛玉葬花,「花飛花落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深秋悲涼情境。在她身後,象徵死亡的黑衣人撑開寬長裙成一黑色布幕,似在護衛,又似要呑沒這柔弱的白色身影。相對的,紅衣女子則在侍女們撑起的紅巾下熱鬧入場。披著白色斗篷的她,是假扮黛玉將和寶玉成親的寶釵。紅巾當頭罩下,「年輕人」和紅衣女子糾纏其中,一團困惑。原本立於舞台一角的白衣女子加入共舞,三人排成一列,互換位置,暗示這偷天換日的安排。不久,其餘的金釵魚貫而入。她們反穿斗篷、露出門面枯槁的灰色。斗篷後出現的黑衣人,輕柔地將她們平放地面,環繞三位主角。最後,白衣女子與紅衣女子亦陸續被黑衣人帶走,加入亡者的行列,只剩「年輕人」獨立於舞台中央。原來,生機蓬勃的色彩背面,竟暗藏著死亡的顏色;而所有繁華綺夢,到頭來只留下一座座灰色的墳塚。末了的尾聲裡,一幅巨大的白布自天頂落下,覆蓋一切。見象地呈現了原著的卷尾詩句:「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眞乾淨」。
弱柳的黛玉成了垂死天鵝?
自《薪傳》至今,林懷民經營舞台意象的功力已是有目共睹。然而相對的,在動作與編舞技巧的創新上,以及其過程中所引發的意含或哲學性的思考則顯得較爲薄弱。去年的《九歌》,他嘗試以不同的舞蹈技巧風格來詮釋個別的神靈。我們在「雲中君」與「山鬼」的角色裡,的確看見他蓄意突破的成績。但是,今年舊作新詮的《紅樓夢》卻不見任何這方面的努力。意欲擺脫葛蘭姆影響的雲門,換來的卻是古典芭蕾揮之不去的陰影。這現象在處理白衣女子的角色,以及她與「年輕人」的雙人舞裡尤其明顯。在五名黑衣人以放射狀的手臂圍成的扇形結構裡,她的頭微傾,下巴微揚,雙手以美麗的弧度交叉胸前;同時,並攏的雙腿踮著腳尖,微微顫動。弱柳扶風的黛玉成了風中顫抖的垂死天鵝。在「年輕人」的臂彎中,白衣女子一腿內勾,單足旋轉,之後二人激情擁抱;又或者模仿芭蕾雙人舞中,男舞者向觀衆展示女舞者姿態線條的舞步──白衣女子一腿平抬於後,在「年輕人」的扶助下原地迴轉。也許編舞家以爲,古典芭蕾不食人間煙火的唯美浪漫正符合寶玉與黛玉間淒美的戀情。但値得注意的是:其制式化的成套舞步,以及窠臼式的角色塑造,早只剩磨損蒼白的空洞外殼。除了視覺美感外,無力闡述眞實動人的情感。此外,群舞的部分充斥著靜態構圖的完成,而較少富表現力的動態呈現。背離了現代舞開發群舞力量的觀念,轉而效法芭蕾舞劇中以其爲陪襯背景的傳統。
當我們在「紅樓夢」裡見到太多古典芭蕾的影子;當華麗的服飾變成舞蹈的重點,而群舞淪爲美麗的活動佈景時,我們不禁要問:雲門將往何處去?芭蕾技巧固然是訓練舞者身體的線條、動作的準確性與速度感的良好工具,但其編舞上的許多陳規卻是舞蹈創作者的毒藥。再者,身爲國內舞蹈界龍頭的雲門,似乎太固執於創作偉「大」的作品。其結果是一種虛胖體質的不健康藝術,場面的講求往往超過了舞蹈創作本身的思考。去年的《九歌》便是最佳例証;而今年的《紅樓夢》雖不似前者的奢華繁複,但也有形式勝過內涵之虞。
文字|陳雅萍 紐約大學表演學博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