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是載具也是意象,在舞台上不太碰觸,他們超越性別,跨過愛欲是非,他們排列,延長,呈現,組合。他們各自呼吸,各自伸展自己的生命,在動與靜之間找到和平相處之道。在書寫的國度,你寫故你在,舞者讓我們明白,無論是書寫或者運動只因紀律而生,美便是武器,美學成為對無聊及貪腐的最高抗議。
誰說台灣人只會在立法院上吵鬧打架?誰說台灣人只懂得分化抗爭?誰說台灣人已經麻木不仁,有辦法的人只想自己撈點好處?誰說台灣人民己被無能貪污的政府綁架?只能眼看鄰國進步起飛,自己的希望化為幻影,站在原地等待沈淪?
不妨再去看一場雲門。
已經趕上威廉.佛塞和碧娜.鮑許的林懷民
我在柏林看雲門。我在劇院等待雲門「行草三部曲」的開幕,站在我身邊的二位女生,看起來都像本地舞者,她們以無比恭謹的語氣談著雲門舞集,一位請教我節目單上照片上的書法,她們擔心會不會因不懂而將遺漏什麼?雲門,對她們而言,高高在上,是她們引頸莫及的完美舞蹈境界。
節目表上還印了大大的標題,那是一句德國舞評家尤根.史密特的話,他說,作為舞評,表態委實不智,但是他還是說了:威廉.佛塞和碧娜.鮑許的成就雖高,但林懷民已趕上他們。
不妨再看一場「行草三部曲」。
什麼舞者有那樣往外延伸、舒展的綿延力?極端內斂又極端外張,那是陰與陽的恐怖平衡。西方的芭蕾舞者可以將腳拉得最高,但卻不可能蹲那麼低,雲門與眾不同便從這裡開始,什麼舞者有那樣柔軟又多變的身段?
當年瑪莎.葛蘭姆的學生林懷民,如今已是西方舞蹈界一個重要名字。一個大師的名字。他們說,他是除了李安之外最出名的台灣人。他把京劇、太極、武術動作,如果他要的話,八家將也可以,全揉成他的創作形式,他離開那些學校,用自己的語言重建現代舞。
美學成為對無聊及貪腐的最高抗議
林懷民的語言一直鏗鏘有力,從《薪傳》、《白蛇傳》、《紅樓夢》到《流浪者之歌》,然後是《家族合唱》和《水月》,他一直在形式上求變,不變的是那些你看不到的部分,他在形式上賦予的文化意涵。你只有知道自己哪裡來,你才可能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永」字慢慢現身,逐筆帶出,很多人曾那麼試過,但很少人有那樣的專注和決心,你現在才知道筆法便是身法,而身法之上還有心法,甚至於意法,否則那驚人的力道將無以為繼,舞者的身體承載的是書法之上的美學境界,那些你沒辦法書之,沒辦法寫之,他們叫精、氣、神的狀態。舞者是筆,隨即化身為飛舞的墨,你來不及看下去,水墨已然在紙上定局,一氣呵成,所有的留白快速滲透入你的思想。
卷軸慢慢打開,「之」字出場,他的獨舞很快讓位給「乎」字,我們不是也常常感嘆於那些字在落筆之間的美妙銜接?而舞蹈充滿了比書寫更大的可能,舞蹈成為了書寫。書寫者不是以手,也不是以身,而是心。
字是載具也是意象,在舞台上不太碰觸,他們超越性別,跨過愛欲是非,他們排列,延長,呈現,組合。他們各自呼吸,各自伸展自己的生命,在動與靜之間找到和平相處之道。在書寫的國度,你寫故你在,舞者讓我們明白,無論是書寫或者運動只因紀律而生,美便是武器,美學成為對無聊及貪腐的最高抗議。書寫便是信仰,書寫便是政治。從前,統治者和臣服者只能靠如此的信仰維繫關係,無論宋徽宗、清高宗或者毛澤東都很清楚,誰寫過處變不驚莊敬自強?
他像修道士,他修的道是舞蹈
燈光全暗時,觀眾仍屏著息,他們已被這樣的美感驚動,彷彿一時還不能理解那樣的美感從何而來?掌聲響起,全體觀眾站了起來,他們站在那裡不停鼓掌,沒有人離去。不然如何驅散那些聚之又散,散之又聚的心靈畫面?這一切本來便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散場後的座談會中,德國觀眾不但對林懷民的編舞感興趣,也對林懷民本人頗多好奇。當年的嬉皮由美國返台,被警察抓去理髮店,頭髮被剪多短?他們驚訝地發現,原來編舞者年輕時是作家。有人問,舞蹈即是書法,佈景還需要書法嗎?林懷民說,他堅持,「因為今天的學童已經不學書法,他們連提筆寫字都不必了。」
林懷民說,舞台是他的廟殿,舞蹈是他的祈禱。我看到的林懷民便是這麼虔誠,那虔誠使他成為更美好的人,使他的作品愈發無懈可擊。啊,他像修道士,他修的道是舞蹈。
我站在柏林劇院的一角,跟著大家鼓掌。台灣,請不要失望。
陳玉慧
從小寫抒情散文及小說,後來編劇和導演。
報導獨家國際新聞,在德國媒體評論。
生於台灣,住在歐洲,去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