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劇場當中,(小說中)敘事者的聲音不見了,只剩下頗為動聽的歌仔新調,和由大提琴與鋼琴綿綿不斷的樂聲,將整場演出層層包覆的音樂情境。原本小說中在場的敘事者也不見身影,只以形式化的舞者/舞蹈取代,戲劇動作在缺乏時間感(歷史感)的場景變化中,跳躍著勉強前行……。
陳玉慧《海神家族》
09/12/12 台北國家戲劇院
小說《海神家族》一出,立刻在台灣當代家族歷史書寫的範疇中,佔據了無法忽視的位置,原作者在多年之後,將書中第一代的三角愛情故事搬上舞台,小說被稱作「台灣人必讀的一本小說」,劇場演出自然也受到關注。
小說中,在媽祖的注視下,從綾子、正男、秩男以降,到二馬、靜子、心如,再到作者自身,三個世代的聲音,在幾個不同時空間來回反覆穿插交響,叨叨絮絮,時而尖銳相對,時而溫柔撫慰,譜寫出一整個家族被時代遞嬗所決定的悲喜情事。敘事者(記事者)雖然主要以第三人稱的敘事觀點書寫,但我們還是時時聽到她的聲音,時而抒情,時而冷冽,對陪在身旁的生命伴侶訴說(書寫)著她個人幾經千迴百轉之後終於返鄉的心情。在這個家族的故事裡,我們也同時見證了台灣近代歷史更迭的幾個關鍵點:日據初期的霧社事件,農民運動與左翼風潮,中日戰爭,國民政府治台與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兩岸開放交流等,雖然沒有歷史書寫的嚴謹考究,但有小說自由揮灑跳躍的趣味,說是一個國族寓言或許太過,但大河長篇的企圖心,由家族故事看國家命運,仍有足供參酌的獨特價值。整篇小說藉由敘事者的濃厚情感,將一個個各自獨立的人生故事(段落)加以交錯編織,成為一幅雖然不是經緯分明、但還是錯落有致的文學圖像。
角色與時空輪廓模糊,只剩音樂情緒渲染
到劇場當中,敘事者的聲音不見了,只剩下頗為動聽的歌仔新調,和由大提琴與鋼琴綿綿不斷的樂聲,將整場演出層層包覆的音樂情境。原本小說中在場的敘事者也不見身影,只以形式化的舞者/舞蹈取代,戲劇動作在缺乏時間感(歷史感)的場景變化中,跳躍著勉強前行,小說中縷縷牽連的家族紀事,到了劇場中,卻斷裂成難以連貫的零散段落。即以綾子、正男、秩男三人的關係而論,原作中許多動人的段落,如正男在南洋經驗前後的轉變與綾子的反應,如秩男對綾子與其他女子的矛盾情愫,也都被抽離了原本的文字邏輯,而成為莫名所以的片片段段,綾子在這個關係中,在整個家族中的關鍵意義,也就無從說起了。
小說中,敘事者的尋根溯源,穿過三代家族成員的私密世界,舞台上,原本輪廓分明的家族成員,卻變得模糊不清,至於外在時空天翻地覆的變化,也只剩下所謂超現實的影像,和一些雖有所指,但太容易被淹沒在情境音樂中的話語。
編導者以所謂拼貼或蒙太奇的手法建構戲劇動作,原來就沒有要完整或盡量完整呈現小說敘事的意圖,以簡單但繁複的人物進出串連場景,似乎也有意打斷觀眾對線性敘事的期待或情感反應,動作中的許多縫隙,或許就是編導者的策略,就是她希望觀眾主觀意識介入思考的線索。問題是:這些縫隙,並不像是在拼貼的過程中,刻意將異質元素並置而生的錯置感,也並非有明確理念指導而構成的蒙太奇,卻比較像是編導對於場景轉換與戲劇節奏無法掌握的結果,拼貼—衝突—思考的循環無法形成,只剩下歌仔/詠歎調的情緒渲染。
選擇與歷史保持距離,成為一個沒有家的創作者
創作者堅持自傳書寫的立場,但這樣的立場,也決定了她選擇與大歷史保持距離的態度,讓她成為一個所謂沒有家的創作者。但她真的是沒有家嗎?或者,她其實只是避開書寫(家族/國族)歷史的位置問題,避免陷入她想像中的立場爭議?或者,她可以和自己的家族和解,但選擇與國族保持安全距離?在小說中,她還有個可以理解自己的「你」,而能找到回家的路,在舞台上,無言的「你」似乎也迷失了,而她,也只能選擇過(國)門不入。
而作為讀者/觀眾的我們呢?
我原本沒看過小說,因為覺得有略作補救的必要而走進劇場,看完演出之後,因為許多的疑惑而拿起小說閱讀,讀完之後,疑惑未解,卻更想問:既然回家了,又為什麼要以這樣的姿態重申自己的無處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