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概覺得我不正經吧?」說這話的人是潘惠森,香港劇場界代表人物,知名的劇作家,他的戲通常帶著濃濃的庶民味道,內容大都刻劃市井小人物的小悲小喜,甚至被批評「無聊」、「荒誕」,像即將於六月在台演出的代表作《天台上冥想的蜘蛛》,劇情就是四位主角在大廈的頂樓上,不斷想盡各種辦法要「飛」到「對面」。潘惠森用荒誕奇想的筆觸解讀變動中的香港社會、鋪陳老百姓的無奈,面對現實的虛無,他就用無厘頭、笑謔、無聊、惡搞等手段予以回擊。
國際劇場藝術節
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
6/1~3 19:30 6/2~3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INFO 02-33939888
人物小檔案
- 香港資深劇作家,1985年至今共產出50多部舞台劇本,曾五度拿下香港舞台劇獎最佳劇本獎。
- 1997年起寫作「昆蟲系列」作品,包括《雞春咁大隻蟑螂》、《螞蟻上樹》、《三姊妹與哥哥和一隻蟋蟀》、《螳螂捕蟬》、《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五部。
- 另有「水滸系列」,「珠三角系列」及「人間系列」作品,其中最為人熟知的為其和喜劇演員詹瑞文合作的《男人之虎》。
- 1993年創立新域劇團,擔任藝術總監。1999年和2003年分別獲頒「戲劇工作者年獎」和「藝術成就獎」。
早上十點半,人在香港的潘惠森在網路那頭催促我打開視訊:「怎麼看不到你呢?」耳機那頭傳來他東挪西敲的叩叩聲,有那麼幾個片刻,有種正在做「一樓一鳳」的色情視訊生意的錯覺。啪,潘sir終於搞定電腦,在鏡頭上現身了,他戴著帽子,模樣有些清瘦,笑起來也像是個做不正經交易的「恩客」。
這等庶民氣息不太會讓人聯想到,他其實是香港劇場界代表人物,在新域劇團擔任了十三年的藝術總監,曾經五次獲得最佳舞台劇劇本,代表作之一《天台上冥想的蜘蛛》本月將在台灣重新上演。而戲如其人,潘惠森的戲通常帶著濃濃的庶民味道,內容大都刻劃市井小人物的小悲小喜,他露出微微外突的牙齒,笑著說:「因為別的東西,我不會寫,我只會寫這個。」
大剌剌說:我的專長就是「無聊」
他曾經受邀在電台主持節目,卻突發奇想到街上錄市場買菜大媽們和菜販的討價還價,茶樓裡人聲雜沓的聊天…,然後再將這些對話做嚴肅的分析。比如,茶樓裡計較兩元茶水費的兩個大叔,他看到的是電影《英雄本色》裡的男性情誼;伙計和老闆娘拌嘴的玩笑話,他解讀出存在主義。這個單元名字就叫「收買爛言爛語」。
他的作品在香港常被批評「無聊」、「荒誕」,這次上演的《天台上冥想的蜘蛛》裡面四位主角在大廈的頂樓上,不斷想盡各種辦法要「飛」到「對面」,這齣首演於二○○一年的「後九七」時空,曾被劇評家解讀「對面」是象徵中國,談論香港人回歸後,急欲尋求中國認同的焦慮。不過,潘惠森卻是全然相反的解釋:「當時很多人批評我的戲沒有『行動力』,我就想,好啊,要『行動力』,那我就在戲裡加一段大家要飛到對面去,夠有行動力了吧?」說完,他還得意嘿嘿笑了幾聲。
「你大概覺得我不正經吧?」他這樣反問,我一時語塞。他不介意被評批無聊,甚至還大剌剌說自己的專長是「無聊」,「你在網路上看到那些罵我的人,只是一小部分,其實有更大一部分的觀眾看完戲之後,很滿意,很開心,但就是沒寫到網路上去。」這個邏輯跟小S正面對待網友攻擊的心理機制是一樣的。
立志拿諾貝爾獎 「因為獎金很多」
在這些帶著笑謔的應答背後,潘惠森的戲在香港賣座極好,「你想想看嘛,我都做這麼多年了,真賣不好,我怎麼還會在?」他的新域劇團在香港也是重要指標,但多年來也只維持小規模並未發展成商業大劇團,他歸因是自己太懶。而多次拿下各種劇本獎項,他印象最深的是某次得獎有獎金數萬元:「我以為大家拿到獎金都是捐出去,就捐給劇團,等捐了出去,有人才告訴我,這錢是可以自己留著,唉呀,我好後悔,很想再拿回來。」這是他拿過多項獎之中,唯一印象深刻的得獎經驗。他現在則立志拿諾貝爾獎,「因為獎金很多,我沒拿過這麼多獎金的獎。」
談到錢,他感嘆這個世代的年輕香港人為高房價、高消費所苦,這和他眾多的作品主題相關:關切大時代下的小人物為適應環境所產生的拉扯,「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價值的追求,自己做什麼選擇,要什麼,不需要別幫你肯定,不是住豪宅、開名車就是最好,我大部分的戲要講的就是這個。」《天台上冥想的蜘蛛》常被置於後九七下香港與中國的脈絡下解讀,潘惠森則以另一個高度分析:「這戲要講的,就是平凡的小人物在時代變化下的摸索自己要什麼,想為自己發出些什麼聲音,這些聲音很容易就被社會其他主流意見給遮住了。」
要大家不要住豪宅,又感嘆年輕人的經濟重擔,劇場這麼辛苦,潘sir你過日子辛苦嗎?「還好啦,我物慾本來就不高。」他結婚多年有一位女兒,總得買個房子吧?他裂嘴一笑:「嘿嘿,我買得早啊,一九八五年回來香港,寫了幾齣戲,湊個幾萬元就付了頭期,我很幸運啦。」
自稱「貧下中農」 中學生涯影響深遠
他幸運的不僅是逢低買樓,一九八五年他回到香港,恰逢香港演藝學院第一屆畢業生,放眼當年的香港,做劇場的人才不多,他剛好遇到一批年輕畢業生,一起撞出許多火花。
從潘惠森抽的菸,或許可以摸索這個戲劇鬼才身上的養分軌跡:「中學抽(香港)健牌,去台灣讀書,吃長壽菸;去美國之後吃萬寶路。」他是這樣介紹自己的出身:「你若來香港玩過,必定來過我老家,四十年前我家就在海洋公園的大門口。」四十年前,海洋公園一片田野,潘惠森就出身在這樣的鄉村農家,他的父母在黃竹坑種菜、養鴿,他自稱是「貧下中農」。
「如果說有什麼人生時刻是一直影響我的,我想應該是中學那段日子,我常和一群年輕朋友玩在一起,住在一起,我學到很多如何存活下來的智慧,包括如何看待自己,怎麼把日子過下去……」這些中學玩伴,有來自農家,也有來自攤販,都成了日後創作的靈感來源。畢業後,潘惠森從此沒再跟他們見過面,連老家都改建成海洋公園,人員四散各地,而這些往日回憶只能在舞台上借屍還魂。
「中學畢業後,我就想到外面看看,那個時代到台灣很容易,生活又相對不用太多錢。」他到台灣東吳大學念英文系,選擇英文系純粹只是想挑一樣可以謀生的「一技之長」,並沒有想太多。在台灣認識了台灣女友(後來成了「潘太太」),女友要出國念書,他也就跟著到美國,女友要念教育,潘sir想了想:「念英文接觸過一些戲劇,想說戲劇這麼少人念,我就挑少人念的好了。」
機緣湊巧 回返香港內省生命
博士班的筆試、口試都過了,潘惠森卻沒心寫論文,某次機會知道香港市政局辦了一個「文學創作獎」,他就「無聊」寫了一個劇本《榕樹蔭下的森林》參賽,沒想到得了獎,還被香港的劇團看上,拿去演出;再加上「我發現當年念戲劇又要在歐美世界發展,是很困難的,所以剛好香港有機會,就回來了。」
這不僅是他職業生涯的一大轉機,也是他重新省視他內在生命的契機:「我們這一代的香港人,很少談政治,因為殖民地沒有政治可談,每個人都想出去看看,急著想到別的國家,很多人都跟我一樣,中學一畢業就急著去別的世界。」年輕時候的潘惠森可能沒有意識到,趨使他出國念書的可能是更深層的認同飄移感作崇,美國走了一遭,他才發現自己念的戲劇專業領域,在美國他永遠只是邊緣的他者,無法打入重要的發聲位子。
「回到香港,站在街頭,發現才幾年的時間,香港變好多,又熟悉又陌生。」他嘴裡罵著香港,受不了香港的擠、香港人的現實,而這些罵與不開心全成了他的創作養分,尤其在九七回歸後,他從一九九七年開始創作了一系列「昆蟲」系列的劇碼(《在天台上冥想的蜘蛛》為最後壓軸),從戲劇出發,企圖理解變動中的香港社會。
卅幾年過去了,現在的潘惠森最感興趣的題材反而是香港過去的歷史。「香港是一個沒有過去的地方,我想回頭看看過去的歷史,想知道我們是從何而來,才會知道前面的方向。」他說,現在的香港年輕人心境上依舊無根飄移:「他們對政治冷淡,現實的經濟壓力這麼重,卻又不知道未來的方向在哪裡?整個香港社會很浮,沒有根。」他的香港情境的困局,隱隱呼應一海之隔的台灣困境。
無聊、惡搞的背後 隱然如粗礫的重量感
一時之間,我似乎看到在潘惠森無厘頭、笑謔、無聊、惡搞的背後有些隱然如粗礫的重量感。當人世的一切顯得飄浮無根,對抗這等虛無,只能以另一個虛無去還擊。
一篇刊登在香港報紙的短文,寫到和潘惠森電郵通信的小故事,作者寄給潘惠森的信中引用法國作家莎岡(Françoise Sagan)的名句:「藝術是化現實為驚奇。」潘惠森回信道:「我也來湊兩句吧,米高.績遜(台譯:麥可.傑克森)那獨步舞林的moonwalk(月球漫步),不就是把現實(人的行路)化為驚奇的示範嗎?他沒有做什麼。他只是行路,但行得如此出神入化,真是嘆為觀止。」潘惠森的戲也沒有做什麼,他只是嘻笑怒罵,無聊誇張不正經,然後崩解、回擊了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