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雙黃線》,是黃翊少年老成的一番「回顧」。這個意外的拼貼前半段,卻為我們揭露了些解讀他近期轉變的光。形貌上簡約、典雅的陳設,簡單的道具物件,與胡鑑在桌上進行的種種不帶感情的動作,看似古典力學的分解圖,呼應著現在他熱中探討的「科技」,卻帶著十九世紀H. G. Wells小說《時光機器》那般的古拙樸實!
舞蹈秋天—黃翊.胡鑑《雙黃線》
9/27~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實驗劇場
看完黃翊的《雙黃線》,勾起的盡是前塵往事。這部刻意低調、宣傳期間也沒說太多的作品,不意在作品後半段,搬出了五年前首演的《低語》重現。音樂、編舞一字不改!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當年心愛作品的重現,面對面,我一時語無倫次起來……
《低語》首度獻出完整創作
二○○七,兩廳院「生日快樂!」廿周年禮讚,雙人的舞蹈獻禮,黃翊幾乎是首度在台獻出他完整的、個人的舞蹈創作;在此之前,除卻二○○五年在美國舞蹈節(ADF)發表的《Messed亂》,大多是與周書毅聯手或互相效力的作品,要不就只是自己的獨舞,直到這支《低語》,低低切切地,展露他特有的肢體語彙,從早年《The Film—序》(2004)、驫舞劇場展演「樓梯」中的《Vision視線》(2006)結合影像的作品,或為他人而舞的身影的浮光掠影、驚鴻一瞥,終有機會完整地看到他面對觀眾,以肉身、以舞的編寫,訴說自己的故事。百轉迂迴、真真切切,那份低小卻強大的震撼,在有限的空間和音樂的震盪中,震得人眼淚幾乎都要掉出來了……我到現在都清楚記得!而幾乎就在同晚,是周書毅初定下日後群舞肢體特色的作品《000000000000000》,與班底楊乃璇的雙人搭檔,他說是「因為不知要如何表達自己內心裡的那份感受」,但舞中的那一陣神經抽搐,為我帶來的悸動,也是前所未有的。那次的「慶生」,還有陳武康與楊維真。那是個年輕編舞家頭角崢嶸、奮發前進的年代!
而後,似乎一夕長大!黃翊與雲門結緣,在雲門2團發表了一系列以大舞台(如新舞臺)為創作場域的新作。周書毅,也開始自我嘗試,朝向較大編制的舞發展,如當時的《S》、《看得見的城市》、《1875》等。總括,兩人均走出了舞台上安靜的世界,而開始走向人群、走入市場,也走向更廣大的舞台與可能。不知為何,我一直仍深刻記著二○○三年,周書毅首部公開的十九歲作品《離潮》,以及其中同齡的黃翊那粗礫有味、亦步亦趨的影像!
各樣的嘗試歷歷可見
這幾年,黃翊嘗試了各類的創作。在這次《雙黃線》的演後座談裡,黃翊把自己的作品粗分為「科技的、實驗的、形式的、人的」四大類。在這近幾年的作品中,許多都以類似未完成(work in progress)的形式發表。最早公開的《Spin》(2008),在早期的創作脈絡裡,尤其是個足以令人困惑的轉變。但其實在○六年的《Vision視線》裡,已可見雛形,黃翊把團員的演出同步在三個銀幕上,畫面雖有逼近、重複,或延宕成一巨大連續的動態畫面,在偌大的空間裡,場上卻時時只有一個舞者兀自作著踽踽的動作。這樣激越的衝突與張力,以及製造的新的觀看角度,與後來《Spin》企圖製造的新象,其實是一樣的。而那一年,他只有廿三歲。
同樣○八年發表的《身.音》是另一例,探究發音材質在動作行進間的助攻和掣肘是什麼。二○一○年,我還看過他與《身.音》的服裝設計、在校期間即合作過的楊妤德,利用熱感應、充氣、暨有聲材質,進一步製造了系列服裝,並現場穿著嘗試編出些言之有物的片段,名為《第二層皮膚》。這些都可謂是「黃翊的『唯物論』」,如同當年透過方方的鏡頭觀景窗,為周書毅、為我們,觀察這個世界。包含今年參加數位表演比賽的《黃翊與庫卡》,這些實驗的計畫(《Spin》是個四年計畫,約○六年始),研究與收穫最大的,恐是黃翊自己!但這一切,均為導向未來的作品。
回歸人味的近期風景
這次幾乎是collage(拼貼)的《雙黃線》,也是他少年老成的一番「回顧」。然而,這個意外的拼貼,前半段,卻為我們揭露了些解讀他近期轉變的光。形貌上:簡約、典雅的陳設——木質的桌子、溫暖的光華;簡單的道具物件——杯子、紙張、節拍器等;與胡鑑在桌上進行的種種不帶感情的動作:對著杯子吐煙、製造的磨紙、關抽屜的聲音等;看似古典力學的分解圖,呼應著現在他熱中探討的「科技」,卻帶著十九世紀H. G. Wells小說《時光機器》The Time Machine那般的古拙樸實!我想及現在日本熱中復古西洋科技的美學,以及他最近採用的工業機器人「庫卡」造型,不也都是有著那基礎科學的求真憨傻,與一絲溫潤的味道?久違了的黃翊的獨舞:那充滿著謎樣的提示和手勢,似在撥弄著空中的算盤,又像與個空氣中的什麼對話,一如《庫卡》裡對未來的演算。也讓人遙想起驫舞劇場《速度》(2007)中他伴著巴赫的一段獨舞。而雙人舞一如往昔,互動的因果很重要,結果似永遠不重要!於是呈現的兩人,如王者般地依然典雅:優雅、冷靜,又不特別英武,如《The Film—序》影像中周書毅的美:落寞、奮力一張、又沉落……
這樣憂鬱的氣質,最露骨地表現,其實反是在黃翊的音樂裡。大部分的時候,黃翊都寧願自己編寫,他會使用鋼琴的單鍵回音,也因此,佩爾特(Arvo Pärt)的音樂,成為他的最愛!多年來,《低語》沿用其Alina - Spiegel im Spiegel,其中的Fur Alina一曲,甚至○六年兩度於《Vision》、《Just for Movement獨舞》兩舞採用,至今年,尚在《黃翊與庫卡》中加以探討!這樣執著的扣問,可比擬佩爾特音樂裡那不懈的宗教性。而其單一、中性(neutrality)的樂性,時間、力度都有著一定的絕對,才能夠準確地傳遞情感和訊息,又如同科技。另一方面,綿長的琴音,藉著鋼琴的踏板迴盪在空氣裡,又好比承載著無盡的謂嘆。也就是因為如此,當作品出現了胡鑑那乾淨清爽的嗓音清唱時,一切又顯得貼切:原來事情可以這麼簡單,不擔心、也不用懷疑。當這次看到鋼琴再現於台上,已不全然是個驚訝,只是訝異於:「黃翊的其實沒變!」
黃翊的「變」都指向一個未知的未來
如○八年筆者對他的印象:「在影像和舞蹈的穿梭中,展示出深不可測的底蘊和舞蹈潛力。」(參《PAR表演藝術》雜誌第181期,2008年1月號),黃翊的「改變」,只是全部指向一個未知的未來,然目今看來,仍是有著「人」的味道!○九年的《流魚》,便是個很好的例子,各式形式進出統合,更見從心應手;火辣、老練。○五年的《Messed亂》,更是我看過他當時最好的作品,將年輕人所處的異質文化,撞擊、共冶一爐,形式大膽、細膩,於當時流行的舞蹈樣貌,也不遑多讓。黃翊是個能統籌當下思維、又與時俱進的藝術家,我不知道接下來他還想試什麼?但,過去看似無法跨越,未來,卻早已建基在過去之上。未來將如何?就交給觀眾,交給舞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