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多年前,無意間被導演蔡明亮相中而演戲的李康生,以緩慢與沉默的表演風格獨樹一格。今年五月《玄奘》在比利時布魯塞爾首演,李康生才下飛機就因為血栓病倒,但仍抱病完成演出。走過生與死的幽谷,李康生領悟到,人生苦短,隨時會走掉,要把握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除了蔡明亮的戲,動作片、功夫片都想嘗試,「我想玩不一樣的東西,在奇怪的挑戰中找到新的表演方法。」
臺北藝術節《玄奘》
8/1~2 19:30
8/3 14:30
臺北市中山堂光復廳
INFO 02-25289580轉192
廿多年前,導演蔡明亮從台北公館大世紀戲院看完電影出來,在一間電玩遊樂場門口,瞥見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手拿對講機、叼根菸,靜靜坐在摩托車上「把風」。
男子模樣清秀,但以明星的標準來看,身材瘦小,不特別突出,卻有一種如磁鐵般安靜的氣質,深深吸引了蔡明亮:「你有興趣演戲嗎?」男子,走進了鏡頭裡,從此,以「小康」的角色,成為蔡明亮創作的繆斯。
在五光十色的演藝圈踽踽獨行,從青年走到中年,那個「曖曖內含光」的安靜男子,終於綻放光芒。二○一三年,四十五歲的李康生,以電影《郊遊》如流浪狗般茍延殘喘在都市叢林的男子角色,奪得金馬獎及亞太影展最佳男主角。
生命的險關卻緊接著拜訪。獲獎半年後,李康生從大銀幕演到歐洲的劇場,今年五月在布魯塞爾、維也納藝術節演出蔡明亮最新劇場作品《玄奘》,「深具詩意」、「彷如宗教儀式的聖宴」讚譽背後,是他撐著小中風病體的搏命演出。
從歐洲回台不滿一個月,身體還在復原中的李康生,在台北中山堂蔡明亮咖啡走廊,為八月即將在臺北藝術節公演的《玄奘》接受訪談。他像個入定的僧人,安安靜靜坐在角落,不注意,很難發現影帝就在身邊。
談起差點中風這件事,李康生顯得雲淡風輕,倒是蔡明亮像個媽媽一樣,不時關心地提醒:「累不累,要不要休息?」六月初夏的午後,這場訪談就在緩慢的節奏裡展開。
蔡明亮慧眼獨具發掘了他
「廿多年演藝之路,最大的改變是什麼?」李康生突然冒出只有在熟人面前才有的幽默感回答:「年紀愈來愈大,外型愈來愈老,身材愈來愈胖。」不變的是,始終用自己的節奏過日子,講話慢,思考慢,慢到情緒的起伏也不易察覺。
正是這樣的慢與沉默,讓蔡明亮看見了李康生的與眾不同。
當年,大學聯考落榜,李康生為了賺補習費,到KTV、酒店、賭博性電玩店打工,人夠機靈,被電玩店老闆調到外場「把風」,遇到了剛看完電影的蔡明亮,扭轉了他的人生。
蔡明亮正要拍攝單元劇「小孩」,還缺一個高中年齡的壞孩子角色,「壞小孩非得長得一臉壞嗎?」劇組給了很多「壞小孩」,蔡明亮都不滿意,直到意外遇見李康生,終於找到「看起來不壞,但也會做壞事」的非典型壞小孩。
李康生不識蔡明亮這號人物,但人生還沒找到方向,他決定試試看,請同學作陪壯膽跑去試鏡,得到演出「小孩」的機會。雖然李康生日後成為蔡明亮電影永遠也拍不膩的一張臉,但蔡明亮不諱言,當年拍了兩三天就後悔了,「小康講話慢,動作慢,連轉個頭都不自然。」拍戲一直NG,還是達不到要求,寡言的李康生被逼急了,對蔡明亮說:「這就是我的自然!」一句話「擊中」蔡明亮:「我的戲很自由,表演應該也是自由的。」
李康生認為自己不適合當演員,人生留個紀念就夠了,拍完「小孩」又重新準備聯考,希望進入大眾傳播科系就讀,但天不從人願,二度落榜。這時,蔡明亮以李康生為原型創作電影《青少年哪吒》劇本,又把他召喚回來,一演就超過廿年,不但成為蔡明亮電影固定演員班底,二○○○年兩人還合組電影公司,二○○三年,李康生執導第一部電影作品《不見》,開始說自己的故事。
難以被歸類的演員
雖然蔡明亮的作品在國際影展履獲獎項,《臉》還成為第一部被法國羅浮宮典藏的電影,但不迎合市場口味的題材與拍攝手法,經常被歸類為「看不懂」的藝術電影,離群眾遙遠。
「我的電影身分不明,小康也跟我走了一條孤獨的路。」蔡明亮不捨地說。作為第一男主角,李康生沒機會和漂亮女明星談場輕鬆的戀愛,而是和西瓜、高麗菜情慾奮戰,把生活中毫無形象可言的吃喝拉撒睡,赤裸裸暴露在鏡頭面前。
「這是在演自己吧!看不出演技。」李康生像是電影裡的小康,沉默、壓抑,不被看見。李康生坦承,低潮時難免陷入有志難伸的糾葛,「但我知道自己是演員,而非偶像。偶像,兩三年就可以換一個;演員,卻是一條長久的路。」
「小康是很難被歸類的演員,不害怕鏡頭,做了我在現實生活裡不敢做的事:叛逆、脫光衣服、自慰、討論性傾向……」蔡明亮表示,他的電影把世俗不敢討論的話題攤開來講,或許會激怒觀眾,但因此產生深刻的對話,也自我完成,沒什麼不好。
蔡明亮殘酷地扒開人性與真相,對站在鏡頭面前的李康生來說,每一次都是「逼到極致」的考驗。問李康生長年和蔡導合作,表演上得到什麼樣的啟發?李康生慧黠地反問:「從蔡導身上?」然後,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
生活如何表演,又不落痕跡
李康生說,年輕時,對於表演沒有太多的想法,表演就只是表演,不是從內心出發,不夠深刻,拍了兩三部戲,才慢慢開竅。「蔡導的片子,無法準備,也無法以過去的經驗累積厚度,只能每一次都把自己歸零,從一張白紙重新畫起。」
蔡明亮拍電影,劇本常只有薄薄的大綱,寫好改,改了再改,有時拿到手上的劇本還是熱騰騰剛影印出來,李康生只能訓練自己即興創作,隨機應變的能力,「這麼多年了,我很熟悉蔡導要什麼,知道怎麼樣自我發揮,填補空白。」
李康生獲獎的《郊遊》,蔡明亮不用底片,改用記憶體拍攝,更可以肆無忌憚地拍。讓人印象深刻的吃高麗菜場景,導演給李康生的指令只有:「小康吃高麗菜。」
一顆被口紅畫上眼睛、鼻子、嘴巴的高麗菜,怎麼吃得下口?李康生只能先破壞它,再開始拚命吃,吃到快吐了出來,導演還不喊卡,他又開始找尋不同的情緒,把高麗菜當成拋棄父子三人的妻子,每一口都混雜著愛、恨與怨。
戲裡,舉牌高歌〈滿江紅〉、吃便當啃雞腿的場景,也讓人動容。有人說:李康生連啃雞腿都有戲,李安導演更稱讚李康生開腸破肚演出了生活裡的嘔。「蔡導拍戲,攝影機打開了,就在鏡頭後面等演員給東西,每一個鏡位,我必須設計不同的情緒給導演。」
李康生強調,啃高麗菜還算是「有表演」的戲,對他來說並不困難;難的是,蔡明亮的電影常是生活裡的吃喝拉撒睡,生活如何被表演,又不落痕跡,這才是做為演員最大的挑戰。
慢走,一次次逼到極致的挑戰
二○一一年,應兩廳院邀請,蔡明亮回到闊別廿多年的劇場,和演員楊貴媚、陸弈靜、李康生做了三齣獨角戲《只有你》。知天命之年的蔡明亮說:「年輕時候一心想做獨特的表現博得滿堂彩,現在只想表達對生命的感觸。」三位合作超過廿年的夥伴,與蔡明亮一對一閒聊,將私密的生活日記發展成「演自己」的獨角戲。
李康生不僅演自己,也是蔡明亮對父親的追憶:「小康抽菸的樣子太像父親!」如何在兩個角色間轉換?蔡明亮請來編舞家鄭宗龍擔任舞蹈設計,李康生肢體怎麼動,都覺得奇怪,他決定用自己的方法——慢走,短短幾公尺的距離,花了十多分鐘才走完,蔡明亮震撼不已:「我等了廿年,就等今天。」
慢走,又是一次逼到極致的挑戰。「走的時候全身力氣都用上,要靠念經才能專心,每次排練結束,都得熱敷才能舒緩身體的不適。」李康生低頭、緩行,走出了安靜而懾人的姿態,激發了蔡明亮的創作靈感,又發展成六部《慢走長征》短片。穿著紅色僧袍的李康生,走在香港、馬來西亞、法國馬賽、台灣等地,走進紅塵,走在他波瀾不興的內心世界,走出了蔡明亮心中的佛陀。
《玄奘》是「慢走」系列的最新劇場作品,獨行的李康生,這回多了畫家高俊宏現場作畫相伴,而他的表演只有兩種狀態,睡覺和慢走。蔡明亮讓李康生走入玄奘的夢境,體驗西方取經九九八十一難的苦。
五月,《玄奘》在比利時布魯塞爾首演,李康生才下飛機就因為血栓病倒,「或許是上天也要讓我經歷自己的九九八十一難吧!」李康生說,當時半邊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連拿筷子、上廁所擦屁股都無法使力,「但我想看看自己還能走到什麼程度?」《玄奘》如期從布魯塞爾演到維也納,撐著病體的李康生,原訂慢走兩小時的戲,最後走了三小時,走出了蔡明亮想要的真正節奏。
走過生與死的幽谷,李康生領悟到,人生苦短,隨時會走掉,要把握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除了蔡導的戲,動作片、功夫片都想嘗試,「我想玩不一樣的東西,在奇怪的挑戰中找到新的表演方法。」自比為電影圈流浪漢的李康生,要在紅塵裡繼續行走,繼續他的行動藝術。
人物小檔案
◎1968年生。東山高中畢業後,大學聯考落榜,在電動玩具遊樂場打工,被蔡明亮導演發掘進入演藝圈。
◎1992年,蔡明亮為李康生量身打造電影《青少年哪吒》劇本,從此,李康生以沉默與壓抑的「小康」角色,出現在《愛情萬歲》、《河流》、《你那邊幾點》、《天邊一朵雲》、《臉》等十多部電影中。
◎得獎紀錄:法國南特影展最佳男主角、最佳演員貢獻獎;西班牙奇幻影展最佳男主角;2013年以《郊遊》獲得金馬獎及亞太影展雙料影帝。
◎電影導演作品:《不見》、《幫幫我愛神》。
◎2011 年,李康生為蔡明亮獨角戲《只有你》之一〈我的沙漠.李康生的魚〉演出,發展出「慢走」表演形式;之後,蔡明亮以李康生的慢走在香港、馬來西亞、馬賽及台 北等地拍攝六部「慢走長征」短片;2014年,結合李康生慢走與高俊宏現場作畫的劇場作品《玄奘》,5月在布魯塞爾、維也納藝術節世界首演。
蔡明亮談李康生:他用生命詮釋了玄奘!
《玄奘》五月在布魯塞爾首演,李康生一下飛機就病倒,導演蔡明亮做了最壞的打算:「小康如果不能上場,我來演吧。」
蔡明亮學著李康生的慢開始排練,走完後,他從工作人員不置可否的眼神得到答案:「走得『有形無神』。小康不能演,寧可開天窗。」
李康生不聽醫生的勸阻住院接受治療,堅持抱病上台。雖然蔡明亮嘴裡說:「躺著演都是對的!」但他明白:讓一個生病的人躺在只有攝氏五度左右的劇場,是怎樣的煎熬,蔡明亮無法代替李康生受苦,只能脫鞋踩在冰冷的地上,一同感受李康生的苦。
「小康用生命詮釋了玄奘!」蔡明亮事後談起,仍是滿心的驕傲。從李康生還是一個廿歲上下的年輕人,蔡明亮發掘了他,「廿多年來,除了我重視他,他在演藝圈是寂寞的。」蔡明亮為李康生抱不平,外界常以「素人」演員評論李康生,沒有接受過專業訓練,只能「演自己」,蔡明亮嗆:「我給你一顆高麗菜,看你怎麼演!」
蔡明亮的電影只愛李康生的臉,「我想透過鏡頭觀察生命改變的過程。」蔡明亮說,以前,還會在意鏡頭前的小康是不是維持「好看」的狀態,拍片前,會叮嚀他要健身、節食。「一朵花開了就開了,不可能永遠盛開。」蔡明亮看到自己的愚昧與矛盾,生命不可能停駐,這就是人生的功課,他才逐漸釋然:那張臉會老去。
一次受訪時被問及:還有什麼想要創作的題材?蔡明亮回答:「我的人生是被動的,錢來了,就去做,無法計畫。」隨口提了《玄奘》,但蔡明亮認為,實踐的可能性不大,沒想到,李康生的慢走,走出了蔡明亮心裡的想望。
做了《玄奘》,蔡明亮這才發覺:年輕時的李康生,踏入電影圈的第一步,演的是外在叛逆的原型哪吒(電影《青少年哪吒》);中年的李康生演玄奘,「玄奘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到西方取經的浪漫情懷,不也是一種叛逆?」
「廿歲、卅歲、四十歲的小康,他的生命與角色是分不清楚的。」蔡明亮珍惜這輩子遇到這樣的演員,「世俗對於影視一直是販賣的概念,不漂亮了、不紅了就換一個,隨便丟掉一個人不會覺得可惜;但電影於我絕非商品,而是與生命、生活緊緊地扣合在一起,我相信:和小康再合作下去,一定會有另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