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導演米羅.勞認為,現今人們每天接受新聞傳播「刺激—反應」的制約,終致麻木,劇場創作者的工作就是要喚醒我們的感官,強化道德與智性的敏感神經。他的演出除了內容取材真實事件,所挑選合作的演員也和所要表達議題相關,如《五篇簡易小品》找來七個小孩演繹震驚比利時社會的連環殺童案,靈感來自帕索里尼電影的《索多瑪一百廿天》更與身心障礙的演員合作,將驚世駭俗的情色電影搬上舞台。
什麼是禁忌?現代社會還有禁忌嗎?禁忌以何種方式存在?瑞士導演米羅.勞(Milo Rau)說,真正的禁忌總是隱而不顯卻又無所不在,禁忌在我們面前如此巨大,但我們總是表現得似乎它不存在(註1)。放眼當代歐陸劇場,米羅.勞的確是一個敢於公開討論禁忌話題,作品屢屢引發爭議,同時也獲獎無數的導演。他與他所成立的「國際政治謀殺機構」(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Political Murder),透過劇場、電影、出版、展覽等多重媒介,探討重大的歷史、社會與政治議題,比如早期作品《西奧塞古最後的日子》les Derniers Jours des Ceausescu(2009)講述羅馬尼亞總統的革命、審判與處決,《仇恨電台》Hate Radio(2011)處理盧安達種族屠殺主題。
挖掘人們不願意看到的 強化道德與智性的敏感神經
二○一三年開始,米羅.勞展開了全新形式的創作,在《蘇黎世審判》The Zurich Trials、《莫斯科審判》The Moscow Trials中,他模擬法庭審議的形式,找來當時的目擊者、參與者、專家、法官與辯護律師,花三天的時間重審近十年涉及藝術自由與審查制度的案件,其中包含了二○一二年,暴動小貓樂團(Pussy Riot)在莫斯科東正教教堂前,因抗議普丁與教會而被捕入獄的社會事件。之後,更進行「歐洲三部曲」計畫,涵蓋《內戰》The Civil Wars、《黑暗年代》The Dark Ages、《帝國》Empire三部作品。
米羅.勞認為,身處一個媒體氾濫的社會,人們每天接受新聞傳播「刺激—反應」的制約,終致麻木。劇場創作者的工作,就像這個時代的考古學家,挖掘出人們不願意看到的,做人們出其不意的事,喚醒我們的感官,強化道德與智性的敏感神經(註2)。他的演出常被歸類於「紀錄劇場」討論,除了內容取材真實事件,他所挑選合作的演員,也和所要表達議題切身相關。首演於二○一六年,入圍今年柏林戲劇盛會的作品《五篇簡易小品》Five Easy Pieces,便找來七個小孩演繹震驚比利時社會的馬克.杜特斯(Marc Dutroux)連環殺童案。今年新作,靈感來自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電影的《索多瑪一百廿天》Die 120 Tage von Sodom,更與身心障礙的演員合作,將驚世駭俗的情色電影搬上舞台。
七個小孩演出 一則殖民地和工業強國衰落的寓言
《五首簡易小品》是米羅.勞受比利時Campo藝術中心委託的創作,該中心曾邀來提姆.艾切爾斯(Tim Etchells)、菲利浦.肯恩(Philippe Quesne)等知名導演,與八到十三歲的小孩合作,演出給大人看的戲。其中,米羅.勞選擇的題材不僅是最怪的,也是最危險的,因為杜特斯被視為罪惡的象徵,邪惡的代名詞,在比利時向來是個禁忌話題,更何況要小孩來演戀童癖的故事。
比利時是個多元文化、種族、語言的國家,當米羅.勞表為《內戰》到布魯塞爾進行研究時,他發現因為缺乏認同基礎,「比利時人」這個概念幾乎不存在,「杜特斯事件」是他們少數的集體記憶與精神創傷,因為杜特斯,他們首度團結在一起,走上街頭發動抗議。如果深入細究杜特斯的成長背景,出生於比利時的殖民地剛果,在沙勒羅瓦(Charleroi)的廢礦開採區犯罪,正是一則西方殖民地和工業強國衰落的寓言。
米羅.勞從兩百多個小孩中選出七位演員,與一名成人演員共同演出。對大部分小孩來說,「杜特斯事件」就像一個傳說、一則遙遠的故事。長達六個月的排練過程中,小孩在成人演員、家長與兒童心理學專家的陪同下,一起排練,理解角色、發展台詞,訪問犯罪現場、葬禮、杜特斯的父親生活中的每一天。另一方面,劇情也展現了比利時歷史的全景,從剛果宣言獨立到「白色三月」的群眾示威。
重點不在重現 在重新對事件提出思考與討論
演出由一場甄選與五段仿紀錄片形式的現場訪談構成。開場由成人演員扮演導演,引導七個小孩演員分別介紹自己,展現才藝,挑選自己想要扮演的角色,同時提問問題,從小孩的眼光思考扮演、善惡、生死:表演是什麼?你願意在舞台上親吻別人嗎?你殺害過任何東西嗎?你希望怎麼死去?在接下來的五個段落中,小孩分別飾演杜特斯的父親、受害者、受害者的家屬、調查案件的警察、比利時國王和協助剛果獨立建國的非洲政治家。
米羅.勞意圖不在重現這個故事,而是模糊扮演與真實的界線,重新對這個社會案件提出思考和討論。例如,第三段故事中,飾演受害者的小女孩不願意把衣服脫掉,導演從好言勸說到怒氣命令,我們彷彿看到了杜特斯與受害少女的脅迫關係,與成人和兒童、導演和演員之間不對等的權力關係產生連結,米羅.勞藉此提出反思,在現實社會中,我們每個人都可能不經意地站上了加害者的位置。
《五首簡易小品》劇名來自斯特拉溫斯基寫給小朋友的鋼琴練習曲,是一套音樂教材,在此暗示著小孩在成長過程,他們的感受、行為、價值如何形塑而成,他們如何理解敘事、同情、失落、傷害、老年、失望或反叛的真正意義;當成人觀眾看到他們演出暴力、情愛場面時,我們如何反應?透過小孩扮演的這面鏡子,又如何反射出我們自身的恐懼,希望和禁忌?
重新詮釋帕索里尼電影 挑戰觀眾道德尺度
相較於《五首簡易小品》,《索多瑪一百廿天》更直接衝擊感官,挑戰觀眾的道德尺度。帕索里尼根據作家薩德(Marquis de Sade)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情節描述四名法西斯主義者,綁架十多位年輕男女,將之關在城堡之中,施行一連串的殘虐儀式,青少年受到性虐、羞辱、酷刑和屠殺,最終在暴力狂歡中致死。故事結構引用但丁的《神曲》,分為〈地獄之門〉、〈變態地獄〉、〈糞尿地獄〉和〈血的地獄〉,內容充斥各種性愛場面和變態行徑,至今看來仍十分聳動大膽。
米羅.勞拆解並重新詮釋了帕索里尼的電影,將時空背景移植到現代,由蘇黎世劇院的演員飾演四位法西斯主義者,並由十一位來自赫拉劇院(Theater Hola)的身心障礙演員,扮演被囚禁、施虐的青少年。赫拉劇院是瑞士推動身心障礙劇場的代表團體,近年作品如法國編舞家傑宏.貝爾(Jérôme Bel)與之合作的Disabled Theater。
米羅.勞將身心障礙人士與遭受法西斯政權迫害的人對比。在醫療技術進步的今日,胎兒若在產前診斷出有先天的缺陷,十個案例中有九例會通過人工流產的方式死亡。這群平均年齡廿歲的演員,其實是最後一代的身心障礙人士。「怪異」的人消失了,這是否也是一種正常人的法西斯主義,然而,誰能真正代替他們決定生命?
身心障礙演員重現變態場景 耶穌受難意象貫穿始末
舞台上,一邊布置著電影中的紅色天鵝絨房間,另一邊則是「最後的晚餐」的長桌、食物、燭台,中央矗立一個巨大的十字架。開場,身心障礙演員分食麵包,並用對嘴的方式說出:「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接著又傳杯子飲用,說:「你們都喝這個,因為這是我的血,為多人流出來,使罪得赦。」結尾,經歷各種虐殺極刑後,倖存的最後一名身心障礙演員被釘在十字架上,耶穌受難的意象貫穿始末,呼應「最後一人」的觀點。
演出再現電影中各種各種病態、骯髒、殘忍的橋段,像是屁股選美比賽,身心障礙演員集體脫下褲子露出屁股,被選中的女演員光著屁股,對著觀眾扭腰擺臀。一對熱戀中的身心障礙男女,全裸上演親吻、做愛的情慾戲碼。一個正常的男演員和一名身心障礙男演員裸裎相見,互相愛撫。喝尿、吃糞便、狗爬式交配、乃至切手指、割舌、剃頭皮等酷刑。
揭露種種殘酷 劇場如此接近真實人生
全劇宛如走在鋼索上,一方面展演大量奇觀痲痹感官,剝除觀眾看待身心障礙人士的同情、異樣眼光,正視他們的身體與慾望,另一方面不斷探觸底限,教人思索藝術的禁忌尺度——是否以藝術為名,就可免除道德檢視與批判?藝術是否被濫用了?
各種尖銳的問題,毫不留餘地被拋出,像是「你看起來不像身心障礙人士,為何會加入赫拉劇團?」「你想生小孩嗎?你擔心生出來的小孩跟你一樣嗎?」然而其中,也有令人動容的時刻,劇中一名男演員,傾訴自己的真實故事,他的妻子懷胎時,產檢得知肚子裡的小孩產下會智能不足,掙扎著該不該生下來,後來他痛苦決定用人工墮胎方式,讓孩子死去。
米羅.勞曾在受訪時稱自己的工作方法為「殘酷劇場」(Theater of Cruelty),殘酷,意味著揭露現實表面,勇於面對禁忌,或許,就才是劇場接近真實人生的時刻,也是這個時代,為何我們仍需要劇場的緣故。
註
- 引自米羅.勞接受《新蘇黎世報》Neue Zürcher Zeitung採訪。
- 同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