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整體結構來看,多向平行,角色處境從平凡到巔峰到沒落,建築狀態從分散到集中到崩毀,場面所在從辦公場所到貴族住所到全然瓦解,視覺上的起伏幻變,呼應了角色,呼應了劇情,也呼應了題旨。全篇劇場書寫長達四小時,在這時間重量的刻劃之下,可見場上演員們極大的體力和耐力,用盡全力真切地活在這體現功利世界的舞台上、活在這充滿愛情、事業等各方權力爭鬥的小方室中……
荷蘭阿姆斯特丹劇團《源泉》
5/26 台北 國家戲劇院
俄羅斯作家艾茵.蘭德(Ayn Rand)於一九四三年完成的小說《源泉》The Fountainhead,以建築師霍華德.洛克出發,藉由刻劃該角色自身與事業、家庭、愛情、社會的多方拉扯,交織出龐雜的人物關係與故事發展,搭建起以權力和利益為根基的世界觀,展開了一連串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之間的交辯,並進一步宣揚作者本人所堅信的自私哲學,或說「客觀主義」。
這部分為上、下兩冊,長達八、九百頁的鉅作,在名導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舞台暨燈光設計楊.佛斯韋德(Jan Versweyveld)及荷蘭阿姆斯特丹劇團的通力合作之下,轉化為一齣約莫四小時的劇場作品,以極富流動的多焦舞台,並結合影像,建構出一個處處充滿分歧、離散的景觀,然並非作為華麗裝飾或場面炫技,而是有其敘事妙用,不僅承載了原著小說多線的情節,並以視覺對比轉譯了原作多層次的戲劇張力,進而延伸出社會與自我、建築與個體、空間與存在的多重對話。
人帶景走的舞台設計,呼應原著哲思
上半場,舞台被切割成多區,每區僅以簡易道具擺設如桌椅、沙發表示該地點,兩側的建築事務所、前方的製圖區、位於舞台中央的家裡等,每個地點裡的眾人在場上各司其職。劇情進行中沒有換景,而是角色穿梭於這些沒有分隔、界線模糊的不同空間中,並且當主線對話進行時,各區中的每人仍各自工作、生活著,畫圖、掛圖、玩牌等動作從未間斷,透過將戲劇事件和日常生活並置,共時發生,突顯張力。一方面,如此呈現出整個集合平台上各種分裂而自處的個體性,將各人私密揭露於觀眾眼中,彰顯了個體受制於群體的權力關係;另一方面,這樣「人帶景走」而非傳統上「景換人跟」的轉場處理方式,讓角色在視覺上變得有主導權,加重了自我的地位,周遭環繞著自我,某種程度上,似乎也呼應了原作者及其著作倡議的自私哲學精神。
到了下半場,燈光從上半場井然排列的日光燈管換成了強調氣氛的昏黃小燈,整個主舞台從上半場的工作場域換到了私人寓所,視覺上不再破碎、分割,影像銀幕也從一小塊變成占滿整個背景,在幾乎大空的舞台上,整體景觀顯得有序、完整而統一。開始不久後,全片背幕影像所浮現的,是遼闊的曼哈頓市景,透過一大片氣派的落地窗,將一座座插天矗立的高樓大廈盡收眼底,同時也顯得舞台所在地點居高臨下,此空間的空廣、簡約、乾淨與高端,掩映著充滿秩序及優越的理想光景,象徵資產階級至上的權力感。但換個角度來看,隻身孤影的軀體與廣袤寬闊的夜景並置、相襯之下,前者顯得格外矮小,像是勾勒著一幅帶有浪漫主義色彩,對比個人與自然、彰顯虛渺與空寂的壯麗(sublime)畫作。然而,全劇不斷顯露人手畫繪房屋草圖的過程,似乎又強調了建築的人造,以及以建築為指標的資本主義結構的虛表,彷彿隱隱訴說著整套社會價值不過是一套無中生有的框架。正如趨近劇末一段,影像裡方正有序的社會住宅高樓瞬間傾圮,不僅是洛克打破自身美好藍圖的作為,亦是他奪回藝術創作精神的實踐,更是摧毀了整場自始自終不斷堆砌的崇高理想與華麗文明,如同一具不堪一擊的空殼。
多重功能、多焦並行的多媒體影像應用
由此可見,此戲在增強視覺效果、空間構成及敘事層次上,除了既有的道具擺設、舞台結構之外,多媒體影像的置入亦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時而以不同視角、焦距和深度,檢視舞台上的行為,呈現出不同的主觀焦點,也觀照舞台上所無法覺察到的細節;時而影像就是場上唯一焦點,如多明妮卡穿上華麗的禮服,在閃光燈齊放之下,更顯浮華;時而捕捉現場即時發生的一舉一動,如改圖、作畫、雕塑、製模,將這些舞台行動轉化成了行為藝術;時而投影現實圖像,如採石場,藉由加強視覺印象及場景氛圍,來營造當下整體環境感。時而顯現報紙上的篇幅,刊載訃聞時事、比賽喜訊、爆炸事件等最新消息,成了全戲結構上分幕分段的節點。
有些時候,投影不只顯像,還與場上事件或其他環節產生對話。時而影像呼應了場景氛圍或人物心境:例如彼得混亂及其上司蓋伊焦慮時,影像中呈現一片雜訊,又例如全劇第一次性愛場景時,一邊是舞台上兩個人影在漆黑中愛撫,一邊是描述愛撫過程的文字浮現於影像中,以溫柔而幽微的手法表現性愛,引人遐想。時而影像內容與場上事件形成扞格,於視覺觀感上造成衝突:一邊舞台上人物們發生口角時,另一邊影像中則悠閒作畫;一邊是洛克和多明妮卡全裸且熱烈地做愛時,另一邊是曾與多明妮卡有過婚姻的彼得,兀自靠在舞台前緣桌子處,白熾燈光直射其上,顯得孤寂。靜謐與喧囂,蒼涼與激情,兩兩對比。
甚至有些時候,影像與場上的對話,不是並置並行,而是前後連結,具有氣氛延續、節奏轉換之用。某一刻,影像中是多明妮卡躺在桌上鮮血直流、擴散,呈現出肉體生命的衰弱,頃刻間,切換到社會住宅高樓崩毀,象徵著洛克藝術生涯的消亡與社會理想的幻滅,下一秒,台上吹起了狂風,狂風掃出漫天飛舞的紙張,瀰漫著一股塵霧。此時,不僅將影像與舞台串連成為同個場域,藉由舞台的在場發生,強化了方才影像的臨場感和真實性,亦將整齣戲的視覺構成推到了高潮。
就整體結構來看,多向平行,角色處境從平凡到巔峰到沒落,建築狀態從分散到集中到崩毀,場面所在從辦公場所到貴族住所到全然瓦解,視覺上的起伏幻變,呼應了角色,呼應了劇情,也呼應了題旨。全篇劇場書寫長達四小時,在這時間重量的刻劃之下,可見場上演員們極大的體力和耐力,用盡全力真切地活在這體現功利世界的舞台上、活在這充滿愛情、事業等各方權力爭鬥的小方室中,也更清楚可見每位角色的生命厚度,以至於整場張力累疊到了結尾,洛克滔滔不絕地闡述自我的利己主義,讓觀者在智性上有了可依循的脈絡,在情感上有了可體會的連結,即使不見得能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