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的核心精神,是以身體作為語言,表達人類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因此,舞蹈從來就不單純只是舞蹈,它必定和創造者(編舞家)、演出者(舞者)和觀看者(觀眾、評論者)的內心世界息息相關。而作為一個人,我們並非單獨活在這個世界上,實際上,個人的內心世界來自他所生活的環境,個人的生活、想法、思考方式,都與社會環境,經濟發展,政治情勢等大環境的動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因此,舞蹈看似是種讓身體自由發展、自由表達的藝術,其實早已受到許多規範的限制。其中,現代舞蹈的發展就是20世紀的人類(尤其是女性)追求自由與解放,最具代表性的象徵。現代舞蹈從歐美傳入亞洲,再從日本傳入台灣,它反叛的不只是古典芭蕾,也不僅僅是單一帝國主義的殖民體制,更是禁錮人的身體和心靈的傳統價值。
1945-1950:短暫的自由
在國民政府為主的官方歷史上,這段時期的舞蹈藝術是枯竭的沙漠,舞蹈家們各自創作,並未形成統一力量。然而,倘若跳脫國民政府的單一觀點,會發現這段時期的舞蹈尚未受到政治藝文政策的箝制,台灣第一代舞蹈家們其實生命力蓬勃,創作力旺盛。
當時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社會百廢待興,物價逐漸高漲,大部分人民依然生活在貧窮與困頓之中。1945到49年,台灣的藝術氣氛以文藝大眾化和現實主義為主。知識分子和藝術家都提倡「藝術應該從人民生活取材,創作一般大眾也能理解的作品」。
在這4年的短暫時光裡,也是國民政府遷台之前,官方並沒有限制舞蹈的表演類型或內容。不管是日本的創作舞,還是西方的芭蕾、基督教文化題材,或是取材自世界各國文化的異國情調舞蹈,台灣第一代舞蹈家們都能自由地創作和教學。換句話說,這4年可說是文化藝術最無政治力量箝制的時期。
社會的保守風氣,才是現代舞發展的最大阻礙。例如,當舞蹈家蔡瑞月和芭蕾舞家許清誥排練雙人舞時,就受到保守人士的非議。男女雙人舞穿著貼身舞衣,袒胸露背不說,還有許多肢體接觸,這對當時的台灣人而言是太不檢點的行為,種種輿論導致出借排練場地的彰化銀行最後收回場地。
又好比舞蹈家李彩娥最初畢業返台時,並未立即展開舞蹈教育,而是選擇遵從社會主流,秉持傳統婦女的美德,在家相夫教子。數年後她才在知識分子的說服下在南部成立舞蹈班,但依然有保守人士對兒童身穿緊身衣和腳尖鞋(芭蕾舞鞋)不以為然,更有甚者,還有流言認為芭蕾舞是脫衣舞。
不過,雖然舞蹈受到社會保守風氣的批判,但幸好還有藝文人士和知識分子的大力支持,以書寫評論和報導的方式推廣舞蹈藝術。在日本殖民政府離開,國民黨軍民尚未撤退到台灣的短暫幾年內,台灣藝術遍地開花。
1950年代:戰鬥文藝創造傳統
前面4年,台灣的藝術活力迸發,人民原以為脫離日本殖民,終於可以自由發展,沒想到1949年國民政府遷台後,才發現理想全是鏡花水月。
蔣介石領導的國民政府認為,國共內戰失敗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忽視文藝工作,才會失去民心。因此,國民政府傾國家之力控制藝文活動,而舞蹈就是極其重要的一環。
以身體為媒介的舞蹈,與人類的生活、心靈、信仰密切相關,放眼世界各國與各文化,都能找到國家掌權者用舞蹈教化群眾的歷史。為了灌輸台灣人「中國民族意識」和「反共復國」的信念,國民政府將「戰鬥文藝」立為綱領,而舞蹈則被當作復興民族文化和凝聚人民集體意識的工具。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民族舞蹈運動浩浩蕩蕩地誕生了。
然而,在歷史學家眼中,民族舞蹈運動其實是一項「被創造的傳統」。這些被人工拼湊出來的民族舞蹈,並非真正的中國傳統民族舞。這些被創造的傳統是針對現在、當下情況的反映,卻被包裝成與舊日情境相關的形式出現,以義務或重複的方式,建立這項新事物與過去歷史的關聯。
民族舞蹈運動與經年累月舉辦的競賽,希望透過舞蹈演出中國歷史故事,和中國各地的風土民情,來維持大批外省人對母土的情感。此外,也要對曾經受過日本教育的本省人進行「去日本化和再中國化」的身體教育。尤其要讓新一代出生的年輕本省人相信,真正的鄉土不是腳下踩的這塊土地,而是海峽另一頭的中國大陸。
在這樣的氛圍下,只有少數人默默耕耘心中理想,例如舞蹈家劉鳳學。她雖然參加過幾次民族舞蹈大賽,但很快便開始質疑民族舞蹈的內涵與創作方式。她逐漸淡出比賽,開始努力不懈且有系統地研究中國現代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