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10年,随著台中国家歌剧院、卫武营国家艺术文化中心、台湾戏曲中心、台北艺术中心陆续完工,加入原本孤单的国家两厅院行列,台湾剧场圈因而进入圈内人戏称的「大剧场时代」。再加上地方文化中心整装改建、也有不少空间挪作表演空间使用,整体座位席╱待卖票数翻了好几倍。业界讨论逐渐从「场馆不够用」,转移到「观众在哪里」的困惑。(注1)
「观众在哪里」不只意味创作生态的市场考量、产业结构与成本回收。表演艺术既然作为现场艺术,唯有观众的存在,才能实现作品的存在。撇开利益取向的商业操作不谈(虽说谈「钱」也很重要),创作者面对什么样的市场、去哪里寻找潜在观众,事实上也都本于「如何用创作和观众建立关系」。本文因此自音乐、舞蹈与戏剧领域,访问捌号会所、坏鞋子舞蹈剧场(后简称坏鞋子)与穷剧场,一探创作者以团队为出发点、和观众连结的策略与思考。

捌号会所:探索未知与未来的可能性
本身也是作曲家的林芳宜,最早为策画音乐节(新点子乐展)成立捌号会所。虽说她在访问中多次强调「分类只对学者有意义」——日后她也透过捌号会所推动作品持续实践——但我们依然不可能忽略这个残酷事实:捌号会所音乐核心音乐家以当代音乐为主,而当代音乐是小众中的小众,大多数人口中的「听不懂」。然而,不受语言限制的音乐,却得以用当代音乐的语言和国际交流。2013年成立捌号会所时,林芳宜感受到「大家往外走的渴望强烈,但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于是她开始思考:「既然我们可以从台湾买节目,为何不能更积极用自己的资源和卖家谈判?」
对林芳宜来说,当代音乐是新技术开发者,自然不会期待它能提供广大群众的娱乐体验。「但这就是开发新技术必要的过程,去探索未知的可能性」,林芳宜强调,「其实剧场圈用了许多技术都是来自整个世纪当代音乐的研发,比如空间错置、非典型场地、声音在空间中的呈现方法、甚至目前热门的沉浸式演出等。」她以柏林新音乐室内乐团(Ensemble KNM Berlin)为例,提到他们20多年前就让观众曚住眼睛跨越柏林市区、用听觉重新认识柏林。「比现在当红的里米尼纪录剧团(Rimini Protokoll)都还要早」,林芳宜笑著说:「当代音乐的主要受众不在眼前,而是几十年,甚至100年后。」
她回忆过去也曾在欧洲观赏过只有10多名观众的演出,「但演出者、制作方的态度,都摆明不管多少观众,这就是该做的事。」这些最初被多人嗤之以鼻的疯狂概念,经过10年又10年前仆后继的实验与打磨,最终成为广泛运用的日常技术,不再有人觉得陌生或难以理解。
林芳宜开玩笑形容捌号会所与一般音乐团体最大差别:「我们不是一夫一妻制,是开放性关系。」而「开放」意味著保持弹性,不受限传统乐团编制,让创作者更能打破框架,也得以为更多作曲家、演奏家与跨域艺术家创造横向联系。(注2)也因此,捌号会所也期待合作对象能有类似特质,勇于做梦与突破,相信自己的艺术能吸引人,才能吸引音乐节、艺术节、场馆方投入,甚至开启可能的国际共制。「就像恋爱关系一样,双方都被对方艺术所吸引,而捌号所能做的,就是激发灵感、陪伴过程、寻找具体实践的途径。」
即便林芳宜理想中的当代音乐,并不需要特别讨好观众,但并不代表不需要考虑市场与观众。以2023年台北艺术节首演的《梦回春闺》为例,一开始为了推向国际,便选择简洁轻便的呈现形式;从《诗经》呈现战火下怨妇思君的情感,既有张力,又能让当代技法有所发挥——比如吹管的气音、古筝刷弦、铁棒刷锣,或暗示梦境的鼻笛、象征驱魔╱战争的日本龙笛,「都是经过许多年演变的技术,现在是大众很容易接受的好听音乐。」

坏鞋子舞蹈剧场:转化常民经验与记忆
如果说当代音乐,是面向观众日后可以拥有的,那么坏鞋子最初成立动机,就是为了给予观众现在还未拥有的。
林宜瑾回忆自己过往接触西方舞蹈训练,心中不免也会纳闷:「当我们要邀请观众进剧场看我们演出时,舞台上所呈现的身体语汇却离观众生活经验如此遥远,又该如何触动观众呢?」因此,2014年成立坏鞋子,其中相当重要的动机,就是要跳脱现代舞脉络的西方身体,以舞蹈美学转化常民经验与记忆。
「土地常民vs.西方现代舞」或许过于二分,但林宜瑾在成长过程中,感受到父母辈世代「有意识要我们远离这些源自土地的泛灵信仰与仪式」,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也反映了台湾社会某阶段的时代演变。也因此让林宜瑾更有感于「这些我所珍赏的老东西,不该被时代否定或遗弃。」
循此脉络,林宜瑾的创作既从个人生命经验出发,也能无限延伸扩张。正如林宜瑾提到创作坏鞋子第一出舞作《泥土的故事》时,还是多从个人情感著手发展;但自接下来的《彩虹的尽头》,坏鞋子与志同道合的舞者、创作伙伴,便认真投入田野工作,诸如牵亡歌等民间祭仪、山林探查,或东港、小琉球迎王,从仪式身体寻找关乎生活、生命的精神意义。

「在东港、小琉球迎王,你可以感受到现场参与的印尼移工愈来愈多;一开始当然是老板叫去扛轿的,但是绕境过程中他们得到周遭群众热烈欢迎,也连带产生某种认同感,那是很强的能量。」林宜瑾于是把这样的感受,延伸到爪哇文化哲学、泛灵信仰等,在《岛屿恍惚》寻找岛屿之间的连结。
身体语汇即便源自土地生命经验,舞团依然得面对「舞蹈是抽象的」、「市场小众、观众分散」等现实问题。坏鞋子营运总监林志洋因此试图在作品之外,用更明确的语言和观众建立关系。比如他便将舞团以扎实田野打磨的身体工作,逐渐收束于「行脚」、「仪式」、「野生」、「自然」、「户外」、「冒险」、「亚洲文化」等关键字,既为舞团品牌定义,也借此让抽象的舞蹈得以与观众搭桥。
舞团这一两年转换重心至林宜瑾的云林故乡,以此为基地,持续面向台湾与国际。创作本质不变,然在国际与地方巡演时,策略也有所不同。前者包括企划文字如何更简洁明确,避免中文迂回螺旋的语境,让策展人更能快速理解创作方向,进一步产生兴趣;又或者在演出前,以适当的文化符号拉近作品与国外观众的距离。「以《岛屿恍惚》为例,西方观众或许对泛灵信仰感到陌生,所以如果要推这个作品,我会选择从明确的故事与共通情感经验切入。」林志洋解释。至于非都会区民间推广,则更仰赖人脉,与地方建立关系。好比来到云林庙埕演出,除了自己的作品之外,坏鞋子也与地方合作,邀请地方的阵头和表演社团共同参与表演,让前来的观众能够看到在地社团的表演,也能看到舞团的作品。不变之处,都是要让观众能在这样的活动里找到熟悉的连结,这也是坏鞋子成立的初心。

穷剧场:用作品认识彼此,建立清晰面貌
相较抽象的音乐与舞蹈,剧场还有语言╱文本与演员╱角色可以依靠。来自马来西亚的高俊耀,来台湾前就已有不少剧场创作经验,就读中国文化大学研究所期间,也游走于多个剧团之间。不过,移民的身分加上频繁流转的状态,让他渴望开辟一处稳定的创作土壤,先与友人尝试立团,后在2014年与郑尹真共同创办穷剧场。
以剧团创作站稳自身在台湾剧场圈的脚步,此策略也在穷剧场的观众经营方面看出成效。「以电影为例,观众通常会锁定导演、演员而非电影公司,对穷剧场也是如此。尹真和我在作品与教学上长期耕耘,观众看著我们一路以来所演、所行,就像用剧场彼此倾谈,谈久了,就习惯跟著进场看穷剧场的作品。」高俊耀说。在导演、编剧与演员3种身分之间穿梭,高俊耀的作品的确也传递深厚的个人特质。
无论是改编黄碧云小说《七宗罪》的《饕餮》、《忿怒》和《懒惰》,改写哈洛.品特(Harold Pinter)剧本《往日》(Old Times)的《亲密》,交织南管身段与音韵的《红楼梦续》与《感谢公主》,或呈现马华荒谬处境的《死亡纪事》,都有一种身体与文学文本相互映照的独特质地,更借此探问人类更深沉的处境。「我不是写好定稿开排,而是让剧本写作与剧场调度同步生长。」高俊耀解释:「通常我会带著几页初稿来到排练场,根据工作发展再回头来决定文本走向;文字形式与表演形体相互建构,两者是一道有机的无限回圈。」
艺术家个人特质与独特的创作风格,让高俊耀感觉自己吸引的观众似乎也有类似共鸣。「观众会挑戏,戏也会找到观众;穷剧场观众的面貌随著时间愈来愈更清晰,某个角度来看,似乎和喜好历史、文学阅读有一定关联。」——虽然对充满杂讯、步调急促的现代社会颇有不安,但高俊耀依然深信剧场足以建立对时间的耐性。

事实上,在现今剧场愈来愈看重制作与行销、借由网络连结推动作品与市场关系的生态下,高俊耀始终保持初心。如他所说,「用作品认识人」(但他强调「每个阶段生态转变有每个环境的应对现状,只是个性使然,还在适应中」)。早期在台湾剧场发展,他希望能从这里延伸至香港、澳门、新加坡等华语圈,当然也包括自己家乡(虽然剧场生态大不相同,的确存在不少则现实阻碍);就像疫情前与澳门足迹几番合作,足迹导演莫兆忠在某次采访便提到:「我们其实只有合作一次,但一次就延续了很多年。」高俊耀认为这段话可点出了这些年艺术节、场馆网络点状串联大不相同的时间想像。
自己来到异乡创作,也让高俊耀更能设身处地思考异文化的观众如何理解作品,比如《死亡纪事》讲述马来西亚华人丧礼如何卷入「回教宗教局」规范,他考虑到台湾观众或许对马来西亚文化陌生,因而选择以说书手法,让演员自由穿梭于角色扮演与说书之间,让观众可以跟随角色视角来一探究竟,拉近与异文化之间距离。至于计划巡演马来西亚的《感谢公主》以台湾1950年代历史为背景,则试图借由演前宣传带入背景资讯。
对高俊耀来说,诚实面对自己,或许才是与观众建立深远关系的最佳途径。「相信剧场的言说能力,相信观众可以理解你,也相信剧场是可以理解彼此的场域。」——而我相信,无论是捌号会所的林芳宜,或坏鞋子的林宜瑾与林志洋,也都是这么相信的。
(注)
- 可参考吴岳霖:〈从中央到地方的场馆与艺术节规划,突显创作生态问题 现象四:大剧院时代正式到来,致使创作生产过量?〉,《PAR表演艺术》第350期,2022年12月,页16-17。
- 传统乐团固定乐器配置,等于作曲家与乐团合作时,也必须配合乐团编制;捌号会所的弹性合作方式,得以因应每次创作计划的需求,集合不同专业的演奏家与表演者,因而更有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