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音樂所指涉的異國情調,是不是仍然帶著偏狹的政治態度?唱片工業的操作對於音樂的傳播是正數還是負數?世界音樂仍然在玩傳統/創新的老把戲嗎? 一場由台北藝術推廣協會所策畫的研討會,邀來歐洲及台灣的世界音樂節策展人、媒體工作者、唱片業者展開對話,席間各種「聲響」並陳,有和諧的高音,也有激烈的異聲,在在展現世界音樂追求「差異」的核心槪念。
楊忠衡(以下簡稱楊):世界音樂的風行在國外已有多年歷史,而舉辦世界音樂節對於台灣來說則是第一次,也許它不夠好,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但我很高興看到已經有這麼多有興趣的人……。在討論世界音樂這個主題之前,也許世界音樂的定義在大家心目中並不相同,所以請在座不同背景的學者專家來談一談心目中的世界音樂,或世界音樂這個名詞的來源是什麼?
Jo Van Driessche(以下簡稱Jo):基本上,就我個人的觀點來說,無論是從地球上任何一個地方來的聲音,只要是根植於當地文化、充滿熱情、誠實特質的音樂,不管是傳統音樂或是經過麥克風、透過現代科技完成的音樂,都可以稱作世界音樂。
Vandemoortele Marc(以下簡稱Marc):現在有很多不同音樂類別,諸如爵士、古典、流行、現代…………等等,但要去精確定義它們其實是很難的。在八〇年代早期,歐洲的傳統民謠音樂正在漸漸式微,唱片公司引進了非歐洲地區的音樂,並開始以世界音樂的概念大力宣傳。當時所指的世界音樂並不包含歐洲的音樂,而是指涉對歐洲人來說具有異國風味的音樂,諸如非洲、亞洲、澳洲、拉美…………等地的音樂。一開始,世界音樂一詞確實是指涉異國風情的,並且在政治態度上充滿西方文化的觀點,但人們學著了解更多,並且開始學習如何去分辨好的和壞的世界音樂。而有一點對歐洲的人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在世界音樂的風潮之中,人們接觸到不同文化刺激的時候,也開始關心起自己的傳統文化與音樂了。
「誰」對「誰」的世界音樂?
楊:我們聽過了西方的看法,那我們現在來聽聽本土的意見。究竟世界音樂有什麼要素?它與傳統有何差別?我們來聽聽業界與學界的說法。
鍾適芳(以下簡稱鍾):其實我非常同意Jo的定義,但我想在此可以分成三個部分來談:
1.廣義與理想的世界音樂:即世界上所有的聲響都稱爲世界音樂。但以一個標籤或者音樂類型的傳播觀點來說,這其實是有困難的,再則在世界音樂這個名詞出現之前,有許多音樂已經被定型,所以有很多音樂比如爵士、西洋古典都沒有被納入後來的世界音樂標籤之中,但土耳其的古典音樂則被稱爲世界音樂,這樣的分類邏輯其實是充滿矛盾的。
2.歐洲的觀點:在八〇年代末,由唱片工業推廣這個標籤開始,他們談的大部分是充滿異國情調或所謂第三世界的音樂,當這個觀點傳播至歐美以外的國家,特別是西方所謂的第三世界國家時,產生了衝突與矛盾,而這其實與唱片工業的操作有很大的關係。舉個切身的例子來說,當我們置身於東京的淘兒唱片行裡,我們看見王菲、劉德華的唱片被歸在世界音樂的類別裡,對於我們來說,這其實是一種觀念上混淆與困擾。以西方之觀點,當世界音樂的標籤移動至不同國家,問題也隨之產生。
3.個人觀點:就我個人觀點而言,世界音樂是根植於傳統、根植於本土音樂文化,而且融入現代音樂元素在當中的。就目前情況來說,如果世界音樂只是傳統音樂,在傳播上會有困難,必須加入新的音樂元素才能使傳播的速度加快,對於一個在文化以外的人而言,他才能比較容易進入到音樂中;但就好的與壞的世界音樂來說,我常同意Jo所提的「熱情」與「誠實」的觀點。
楊:在聽過前面三個人對於世界音樂的三種說法之後,我們請蔡老師來爲我們做個總結。
蔡宗德(以下簡稱蔡):對於世界音樂的定義,許多人都摸不著頭緒,加上許多名詞如民族音樂、世界音樂、人類音樂的使用,更使得定義更加模糊。但站在學界的立場而言,世界音樂往往指的是西方的古典音樂與本民族之外的音樂。
世界音樂的另一個觀點則可分成兩個層面來談,分別是傳統音樂與流行音樂。傳統音樂指的是根植於民族本身特性、由古老文化所產生的音樂類型;流行音樂則是工業時代後爲了商業目的而產生的音樂型態。雖以此分類,但並非所有的流行音樂都是世界音樂,在學界的觀點裡,受到民族特色影響的才算世界音樂。比如說鄧麗君或某些小調歌曲,因爲具有民族色彩所以被視爲世界音樂,而像現今流行歌手張惠妹的歌曲,在抽掉歌詞之後並不具民族特色,因此便不算是世界音樂了。
楊:剛才蔡老師以反面舉證的方式來說哪些不是世界音樂,那我們還是很困惑,像剛才鍾小姐說的又要有民族、又要有現代、又要結合才算,對於這樣的說法老師認不認同?
蔡:其實基本上並沒有衝突。剛才鍾小姐所說傳統與現代的結合,其實就是我所指的世界音樂中的流行音樂的部分,它就是一種商業化的產品,但仍有傳統的元素存在,所以基本上這兩種觀點並不衝突。
Marc:我希望世界音樂也能像爵士、搖滾或古典音樂一樣,成爲一種國際性的音樂語彙,進而能對本土的音樂產生影響。我認爲所謂的世界音樂其實就是以當地文化爲根基、以國際化的語言傳播出來,也許經過修正但仍保有原來的風味,所以人們亦可藉由世界音樂的啓發,進而回溯傳統音樂文化的根源。
歐洲的現況
楊:我們已經有了一個線索,世界音樂由早期西方對第三世界的好奇轉變爲一種新的音樂風潮,甚至於如同今天的座談會的標題所說,世界音樂會成爲二十一世紀最具影響力的音樂,現在我們請來賓談談世界音樂在歐洲的現狀如何,發展到什麼樣的程度?
Marc:這是個複雜而難回答的問題……。事實上,世界音樂在歐洲發展得很好,以比利時來說,傳統音樂在五〇年代已經消失,但在八〇年代,媒體大量傳播來自世界各地的音樂之後,人們不只接受了外來的東西,更開始回去找尋自己的傳統音樂。目前世界音樂在歐洲非常風行,聽衆群也正在成長,而人們也學著如何去分辨好的與壞的世界音樂。但世界音樂在商業上仍然經常被誤用,因爲人們只要聽到異國風味的,就把它放在世界音樂裡,其實人們需要很多資訊來告訴他們,這是什麼音樂、是從哪裡來的、背景是什麼?以幫助他們了解更多音樂背後的訊息。
Jo:我不同意Marc的說法。我想我對世界音樂並沒有這麼樂觀。現今在比利時有四個電視頻道與五個廣播電台,而每個禮拜我們所能聽到的世界音樂大概只有五到六小時,而在歐洲其他地區如荷蘭、希臘,其實情況是一樣的。再舉個例子來說,在希臘看到比利時樂團的演出大概是十五年前的事了;而一提到拉丁美洲,人們只想到巴西跟古巴;至於台灣的音樂在比利時恐怕沒人聽過,但是我們在比利時卻可以聽到日本或印度音樂。這足以證明我們聽到的音樂其實是有選擇性的,電台裡播放的每一首歌,都是經由龐大的商業機制運作而來。在統計數字上,唱片工業在世界音樂的部分每年都有百分之五的成長,但這並非是全球性的數字,這只是某個部分而已,而我們所聽到的音樂,也只是選擇之後的結果。
Marc:我想我還是非常樂觀!當然世界音樂是經由商業的傳播,慢慢地、並且選擇性地被介紹出來,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而那些最有趣、最吸引人的總會先出現,然後人們才慢慢發其他的音樂。
異國情調在台灣
楊:我想這是同一件事情,站在不同位置的悲觀與樂觀的兩面看法,Jo是實際在推廣這個工作的人,而Marc則是一個媒體工作者,也許我們可以聽一下台灣本地音樂工作者、大大樹鍾適芳小姐的觀點。……我們剛才提到,在比利時一個禮拜可以聽到五到六個小時的世界音樂節目,那麼在台灣呢?
鍾:我在一九九八年參加歐洲廣播聯盟的會議,在場的DJ多數是世界音樂節目的DJ,他們共同討論的結果是非常悲觀的。因爲其中一些人即將失業,電台仍然想要砍掉一個禮拜只有一個小時的世界音樂節目。在台灣,完全播出世界音樂的節目有多少我並沒有調查過,但就身邊朋友從事相關工作的來說,一個是台北之音的台北大耳朵節目,時間是二個小時,另一個是在台北愛樂的一個小時的節目,總共是三個小時。
但我不知道用時數來看世界音樂在台灣推動的深度或廣度是不是準確,但就我所感受到的,包括台灣目前的一般聽衆、音樂製作人、樂評人或媒體,還是像歐洲八〇年代一樣,處在一種異國情調的想像中,我想這可以從唱片行的商品檢驗出來。台灣整個對世界音樂的概念、推廣與想像還是被商業機制所操控。
蔡:就我的看法我是蠻樂觀的。在十幾年前,我尙未去美國唸書時,我常常找不到想要的CD,但到最近幾年要買CD其實很容易,甚至比在美國買還容易。我想這與唱片公司如大大樹、風潮、上揚的推廣有很大的關係。但世界音樂在台灣也有一個比較大的問題。很多人對世界音樂有興趣、覺得好聽好玩,但卻無法進一步了解,或者只能看到舞台上的演出而無法看到實際生活上的一面,而這部分我認爲必須透過教育體制來運作。目前就我所知,有相關課程的學校有台灣大學、淡江大學、成功大學、藝術學院幾所學校,還不是很普遍。
當然,要在台灣經營世界音樂其實還是很辛苦的,但是我仍然有信心,因爲台灣是一個開放的社會,在流行音樂上,我們可以看到泰國的、韓國的樂團都來,很少有國家可以開放到各國音樂都來,我相信以此接納度來說,世界音樂在台灣會是有前景的。
楊:世界音樂的前景是否會成爲二十一世紀最具影響力的音樂種類之一?
Marc:所謂的音樂或唱片工業早已被標準化,美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但雖然所有的經濟活動都被制度化,但人們還是得保持自己的差異性,並且在與其他族群接觸時,學習尊重彼此。我認爲藉由音樂認識其他族群是一種很好的方式,首先具有商業潛力的音樂會先被傳播出來,然後更有特色的東西也會漸漸被了解,人們會先被音樂吸引,然後試著去了解音樂背後的意涵,民主也會因此而進步。我希望世界音樂能傳播到各個角落,並且在當地文化受到不同文化的刺激之後,能反過來透過音樂尋找自己的根源,重新重視自己的文化與別人的文化。
Jo:爲什麼世界音樂會出現?爲什麼郭英男的音樂會出現在台灣市場上?這是因爲在流行音樂中沒有新的想法,所以具有獨特性格的音樂會出現;另一個原因則是傳播媒體的發達。比如台北藝術推廣協會這樣的角色。就像這次的世界音樂節活動,即是由台北藝術推廣協會引進台灣,使得人們有機會去接觸這樣的音樂。但引介音樂到國外去的這樣一件事情,卻時常牽扯到道德上的問題。以我本身爲例,我覺得交工樂隊很棒,我很想帶他們去歐洲演出,但我會考慮他們是不是要減少歌詞、改變服裝或舞台表演方式?但這樣的改變是不是會影響到他們原來的特質?是否就因爲要適應當地文化,所以必須作某些改變?這是引介人需要思考的道德上的問題,而我自己至今並沒有很好的答案。
趨於單一化?
楊:我們請鍾小姐做個總結。
鍾:Jo剛才提的道德上的問題正是我要說的。如果世界音樂能被正確地傳播,那世界音樂就是有希望的。我所指的正確包含政治、知識、音樂概念上的正確。首先,如果世界音樂要被正確傳播的話,那我們必須去分辨什麼是好的世界音樂與壞的世界音樂。我們要有好的品味的帶領者,比如像Jo一樣的帶領者。這個帶領者要知道所有包括舞台上、唱片、卡帶上的製作的道德標準。當我自己在製作唱片的時候,我常常考慮這個問題,我也常常與Jo討論,但有時候考慮太多,而反有很多東西不敢去做,因爲怕站在一個強勢文化的位置來要求另一方改變。做唱片也常常面臨一個同樣的問題,不管是商業的或文化上的強勢,往往都能夠產生不道德的製作態度,這也是台灣許多世界音樂商品的問題,所以Jo說的其實也正是我要說的問題。……也許蔡宗德老師有其他的想法?
蔡:我對世界音樂有悲觀的也有樂觀的看法。如同Jo所說,這些年來不只是流行音樂缺乏新的元素,其實古典音樂也面臨一個同樣的情形。許多古典音樂作曲家都開始尋找一些新的音樂元素,比如東方的、甚至非洲的音樂,他們也在思考這些元素是否能融入古典音樂中使用。這也是爲什麼美國許多學生,他們非得學習世界音樂不可……。但話說回來,整個地球在國際化之後產生許多文化上的接觸,造成世界音樂的發展,但也因爲國際化與商業化的關係,而造成文化趨於單一化的現象。就如許多音樂必須改變特質去適應商業體制(如剛剛提及的交工樂隊至歐洲演出一事),而使得各個民族的音樂特質趨於一元化,這也是一個我蠻擔心的問題。至於如何解決這個問題,應當由業界、政府、學界一起努力,在讓各種不同音樂文化存在的同時,也能保留住那些更傳統的曲調,讓對世界音樂有興趣的人,能再重新思索自己的傳統音樂文化。
楊:謝謝四位從不同的領域,對未來提出不同的看法。以我從事媒體的經驗,觀察各路各派音樂工作者的角度來說,音樂就是這樣才顯得精彩。它就像一個潮流,單一化之後就多元化,多元化之後就單一化。……接下來Marc想要補充。
Marc:所謂傳統的概念幾乎全世界都在討論。我認爲傳統是今日的一部分,我也認爲傳統這個字指的其實是發展、進化的意思。比利時是一個小國家,受到非常多國際化的影響,年輕音樂家演奏自己的傳統音樂,但他們也演奏來自蘇格蘭、法國或其他國家的音樂,所以他們說他們並不是完全傳統的。但我相信他們正在學習,透過這些國際化的影響,他們更可以用有創意的方式,將傳統音樂以現代的方式表現出來。所以對於傳統民謠或所謂世界音樂,我想我是很樂觀的。
記錄整理:林秀靜 (文字工作者)
時間:二〇〇〇年五月三十一日
地點:紐約紐約展覽購物中心
主持、引言:楊忠衡(資深樂評人)
發言:Vandemoortele Marc(比利時Radiol國家廣播電台世界音樂節目製作人)
Jo Van Driessche(比利時布魯日音樂節總策劃,協助籌劃台灣首屆世界音樂節)
鐘適芳(台灣獨立音樂廠牌大大樹音樂圖像負責人)
蔡宗德(中國文化大學中國音樂學系教授)
現場口譯:施壁玉(音樂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