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曲劇?
王安祈:大陸現在的劇種大多會演出現代戲,且是鑼鼓、身段、戲曲唱腔、戲曲程式俱全。曲劇則像是話劇加唱,它是單一的劇種,沒有鑼鼓、戲曲身段與戲曲程式,題材多半以淸代民初爲背景,唸白是純正的北京話。北京人說話跌宕多姿,迴旋往覆中自有其進退之所、雍容之度,這是以近千年皇朝帝都爲底蘊所養成的氣息風調,任誰也沒法憑空學來。這樣的語言趣味及說話藝術,對於情節或許稍「單調」、主題或許嫌「弱」的《煙壺》一劇,到底起了多少作用?而《楊乃武與小白菜》語言爲什麼反而沒有《煙壺》豐富?這或許是我們可以討論的議題。就藝術文化資產的角度而言,曲劇對於曲藝的流傳推廣,開啓了多少正面的作用?當戲劇的成份加入之後,曲的抒情功能勢必要做調整,無論劇的作曲、導演任何一環都關係著戲的成敗。
李殿魁:曲劇是一新興的劇種,民國七十六年我們在電視台介紹中國的傳統說唱藝術時,便聽說大陸有《楊乃武與小白菜》,相當精采,如今總算讓我們開了眼界!看到曲劇在舞台上的呈現,首先我覺得不像聽京劇時,劇情緊張唱快板或搖板、劇情悲哀唱慢板等等,讓我們在情緒上有明顯的變化,曲劇可能受了題材或是說書風格的影響,比較平易,縱然是高潮,也不能急得像拉警報一樣,這一點我認爲有其限制。第二,傳統戲曲在舞台上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爲有很多表演的程式,不管是開、關門,或者是走路、見面等,可以讓我們欣賞到演員的身段;曲劇的性質是文明戲,即是由話劇而來,比舞台劇更加生活化,譬如演員出場,《煙壺》一劇便從場外進入,邊演唱著走入群衆中。
第三,語言的部分:曲劇最大的特色,是用北京土話,像《煙壺》一劇中用了許多北京人懂得的土話,換句話說,站在懷舊或學習語言的立場,滿深入人心的。多年以前,老舍寫的劇本如《四代同堂》、《茶館》、《天下第一樓》,他們那些人說話打招呼都是北京土話,老舍的東西之所以那樣受歡迎,便因深入生活,讓人一聽就懂,令人感動。但對生長在台灣的人來講就未必聽得懂,只能當藝術欣賞,深入其精髓仍有障礙。第四點,在劇情方面:《楊乃武與小白菜》可能是受了傳統框架的影響,必須把故事交代淸楚,一交代之後戲劇性就受到限制。《煙壺》是新編的,沒有框架,可以自由隨意發揮,除了有一場稍微沉悶之外,大概都非常叫座,所有的觀衆跟著一道笑、拍手,大家一同走入劇情。《煙壺》在劇情處理與演員表現上相當入戲,令所有觀衆皆能感動,尤其是李小軒這個主角,他的動作姿態,讓我們感覺一個老藝人被欺負的辛酸無奈,非常成功。第五,曲調部分:配合劇情,曲調用十言長短句較多,七言、五言句較少,因爲沒有快慢板之分,常有顧此失彼之感,即顧到了唱詞的美,劇情卻顯得鬆散。戲劇總是希望可走入群衆,變成生活的一部分,京戲爲什麼好,就是大家能夠唱,而曲劇能不能讓我們琅琅上口?這是一個重要的關鍵。
中國的歌劇?
王友蘭:大陸的黃梅戲曾經在台灣用電影來呈現,盛行一時,最早如香港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就是取材於安徽黃梅戲的調子。之後用國語發音,以國樂伴奏,用現代戲的表演方式配合傳統的身段。因爲我自己愛唱、愛演,所以學唱了粤劇、湖南戲、紹興戲、福州戲,眞的是南腔北調各有差異。一直很想嘗試各種不同的表現方式,到後來有機會學大鼓時,我收集了很多大鼓的唱法,它們表現型態皆不一樣,北方有打大鼓的方式,南方有自彈自唱的方式,若有一天能將所有的型態結合在一起,不知道會是怎麼樣的表演方式?這就是爲什麼我早期會嘗試把京韻大鼓以戲劇化的手法表現。
只是舞台演出眞有點麻煩,譬如有一個主唱人在唱,唱到必要的時候,劇中人出來了,主唱人區位的燈暗下,此時主唱人要留在後台唱?還是上場唱呢?若是透過電視來表現,那就方便多了。因此我有一個疑問,就是《楊乃武與小白菜》的兩位主角在最後結束時上來講話,說完後下場,那兩句話好像說書人在講評或總結,許多觀衆都覺得很突兀。
在演唱的部分,我認爲曲劇的演員都表現得非常棒,我們知道在戲曲表演中,地方戲的旦角用本嗓,可是北方戲(京劇)用小嗓,曲劇演員要唱這麼高極不容易,我覺得非常的震撼。曲劇像話劇一樣,沒有傳統戲曲繁複的身段,但是卻可用表情做出生動的感覺。曲劇的身段有好有壞,如果它有發展的空間,我們可試圖做一些調整。例如說,某些地方可以用很繁複的動作,像傳統戲曲中一些千錘百鍊的基本動作,有些則淸淡樸實也無妨。
在旋律方面,目前知道在一九五〇年時就有曲劇,在剛開始的時候,就是從單弦、八角鼓等各種曲牌而來的,後來到了魏喜奎女士手中,因她擅長奉調大鼓,所以曲劇許多唱腔都是從奉調大鼓的基礎上演變而來的,只是魏喜奎在奉調大鼓上留下來的曲牌還是有限,如果可以容納梅花大鼓、西河大鼓等更多的曲種更好。大體上說,中國沒有歌劇,台灣後來也發展過一些歌劇,但我看了非常失望,它是用西洋的發聲法,調子聽起來是西洋樂,放的卻是中國韻,所以平上去入咬字就沒辦法表現。我倒覺得曲劇這樣發展下去,將曲調的範圍放寬,可以把它歸爲中國的歌劇。
陳中申:曲劇的音樂性非常強,台詞比較簡單,常用音樂來交代劇情,這是一種局限,也是一種風格及特色。從另一方面來講,說書與曲劇有什麼不一樣?就像我們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先是純文字,後來又改成漫畫,當眼睛可以看到很具體的圖像時,想像力就不見了,曲劇就是這樣,是說書的具體呈現。
就音樂來講,我覺得《煙壺》要比《楊》劇來得豐富、有變化。比較有趣的是,在《煙壺》中有一個說書人,她的唱腔聽起來大部分用詠嘆調,不是說書調,反而演員唱的是說書調。不過一般說書是在講劇情,演員在講感情,而《煙壺》的說書人卻是負責「抒情」。在編曲方面,我覺得情緒音樂、背景音樂方面都能做到烘托劇情的目的。比較特殊的是有一段二重唱,男女主角唱的音不同,也有西洋的半音,聽起來蠻西化的。我不是反對二重唱,只是怎麼用的問題?最好是用西洋的對位方式,可能會自然一點。《煙》劇在音響上很用心,樂隊的聲音和演員的聲音調和得很好,在台灣看戲最痛苦的就是音響和喇叭,樂隊要用,演員也要用,搶來搶去結果聲音混雜在一起。
最後,關於樂隊的編制,我提出兩點看法,第一:有無必要用那麼大的樂團?以戲曲來講,如果二十個人的樂隊所表現的音樂和四個人表現的差不多,那麼殺雞焉用牛刀?第二,可把曲劇的地域性沖淡一點,現在這個社會,資訊交通發達,很難再產生地域性的劇種,曲劇可能是最新的一種劇種,如果地域性越來越淡,或許就如王友蘭所說,那一天,中國的歌劇就產生了。像西洋的歌劇也有德國、義大利、法國風味等區別,或許哪天有了中國歌劇,而歌劇之中又產生粤劇風格、歌仔戲風格等。
劇本的舖排與現代戲劇意識
三位主講人發表完之後,主持人王安祈邀請在場的台灣劇場界、學術界人士從劇本及演出各方面對曲劇發表意見。
林鶴宜:中國的戲劇與說唱脫離不了關係,像元雜劇、明淸傳奇、戲文,它們的形式都是歷經小戲加上說唱而來的,這是中國戲劇的一個特色,但它的形成過程很自然,都是經過長時間的醞釀與發展。曲劇可以說是中國戲曲的桃莉羊,即是人工複製羊,因此留下一個很明顯的說書的影子。
三位講評人提到這是它的局限,其時也是它的特色。但是旣然它叫曲劇,我覺得「劇」的部分應該可以再加強。不過看了《楊》劇再看《煙》劇後,畢竟因劇本創作相差幾十年,的確是有進步。而不論《楊》劇或《煙》劇,都沒有像我們看大陸新編戲曲八股的影子,手法相當含蓄,這是它的優點,但是故事的架構限制在民族主義的問題上,倒是它的缺點。
劉慧芬:我簡單的提出幾點看法,《煙》劇有個主唱人,他的唱腔風格爲什麼要用民俗歌曲,而不是用傳統曲藝的方式來安排?第二,《楊》劇最後一場戲,審判時官員楊昌浚爲什麼沒有安排在場上,那是小白菜獲勝的關鍵,是不是漏掉了?第三,舞台上的燈光太暗了一點,演員的表情看不淸楚。第四,這是一個地方戲,地域性強烈,尤其在音樂方面。很遺憾字幕上沒有標明唱腔板式,其實現代觀衆是很需要被吿知的。
貢敏:台灣的新戲,不論是好評或壞評,演完之後就束之高閣,這是因爲市場太小的緣故。北京的曲劇如同台灣的歌仔戲,地域性非常強,也都是現代流行的劇種,現代劇種能流傳下來一定有它的基礎和條件,所以不能說缺乏根就說它缺乏形式。曲劇的表演,它只有傳統戲曲表演程式中的「唱」、「唸」,「做」只有一點點,「打」根本沒有,它的演出逼近生活,與觀衆有點親近,不像在看戲,這是缺點或優點,還得深入討論。就演員的演技而言,可以說獲得大家一致讚賞,功力相當深厚。曲劇導演在整體融合的表現上是很了不起的。這完全是現代戲劇意識加進來的緣故,使整個戲劇境界有所提升。
地方雖異,戲味無隔閡
王安祈:曲劇的演出,固然和台灣觀衆生活背景上的差距,但是「戲味」是沒有時空隔閡的,雖然有很多北京話聽不懂,但透過戲味可以感染到我們每一個人。老實說《煙》劇表彰民族氣節的情節太保守了,主題好像也太直接、太顯露了一些,但演員、導演、戲劇語言將整個戲豐富了起來。
凌金玉:我們這次原本希望將《龍鬚溝》與《煙壺》兩劇一齊帶來,但前者因爲政治上的原因,所以沒有通過審査。《楊》劇八七年演出後,有十一年未演過,由於太古老、太陳舊,所以我們希望舞台設計在三天內重新安排,再經過副導演對全劇的統籌考慮,以及全新音樂、配器的改編,直到第一天公演完心才放下來。這次演出,我有幾點感想,第一,台灣的觀衆比較有禮貌,且能全神貫注的投入,不像大陸觀衆大聲喧嘩、來回走動,所以演員在台灣演出是一種享受。第二,社敎館的劇場音響很好,適合話劇的演出。第三,我們在這裡聽到對曲劇發展的眞實意見,十分寶貴。
另外就是中國歌劇的問題,老舍曾經希望北京曲劇成爲東方歌劇,但是在北京,內行人很忌諱這事,就怕曲劇變成歌劇,那是對曲劇的背叛,在發展上是有阻力的,包括《煙》劇和《龍》劇,雖獲得了百分之八十的認同,但仍有百分二十的人認爲改變太大。其次,各位提到了說書的問題,有很多的觀衆,對於曲劇與曲藝的區別,容易混淆,所以說曲劇在發展的路途上,還是比較困難,所幸這二齣戲得了文化獎,可見專家、觀衆對這戲是認可的。
戴頤生:曲劇是北京的地方戲,音樂所承擔的任務相當重,奉調大鼓要以民族音樂配器特別困難,不知如何下筆譜曲,我堅持將四大件──三絃、揚琴、四胡、高胡保留,而十八人的樂隊中,十五人是管弦樂,三人是打擊樂,應該不至於大而無當。
另外我在《煙壺》中用新創的歌曲爭取靑年觀衆,我們在大學或中學演出,效果相當好,年輕人很容易接受這種歌曲旋律,《楊乃武與小白菜》在北京演時一般都是四、五十歲以上的人來看,但《煙壺》可以吸引小學生,要不然不可能演到一百場,因爲就形式而言它具有跟現代市場需求相符合的元素了。至於重唱問題,這反而是導演最得意的,這個曲牌叫「數唱」,像《楊乃武與小白菜》 就是原汁原味的數唱,爲什麼會用半音?則是因爲此曲牌的上句落音必須這樣做。
整理|沈惠如
紀錄|何惠麗、韓昌賢
時間: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一日,14:30
主辦:台北市現代戲曲文敎協會
地點:台北市佳利雅咖啡館
會議主持人:王安祈(國立淸華大學中文系敎授)
講評人:
李殿魁(國立藝術學院敎授)
王友蘭(知名電台主持人、說唱藝術專家)
陳中申(台北市立國樂團指揮)
列席人員:
林愷(製作人)
顧威(北京曲劇團導演)
凌金玉(北京曲劇團團長)
許娣(北京曲劇團演員,飾演小白菜)
甄瑩(北京曲劇團演員,飾演柳娘)
戴頤生(北京曲劇團音樂設計)
更正啓示
本刊第68期第76頁第2欄第19行因作業疏漏一句:「船隻的甬道兩側,雖較有臨場感,」特此向作者鴻鴻及讀者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