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論者一再提到X小姐在「尋找自我」,然而姚一葦寫的是個體喪失記憶的苦楚及其引發的社會焦慮。要說劇中涉及追尋的主題並無不可,不過那是社會衆人在尋找她的自我,而不是她本人在尋找。導演蔣維國邀請觀衆在人群中辨認X小姐的身影,恰如姚一葦請出不同的社會人士確認X小姐的身分。
第三屆華文戲劇節 國立藝術學院《X小姐》
7月22〜24日
國家戲劇院
毫不誇張地說,姚一葦是現代主義在台灣劇場的擎天之柱。讀他的劇作,最令人感動的是他死心塌地堅持永恆信念的美學信仰,以及不遺餘力抗拒庸俗心態的內斂筆調。就在這一堅持與一抗拒之間,我們看到無數現代主義作家孤獨的身影,也聽到處處回響他們各自的批判與吶喊。在緬懷哲人已萎風範存的同時,筆者無意耽於濫情。他的劇本明顯可見現代主義作家的通病:他的每一部劇作都是一個孤島,這些孤島組成他個人的一座秘密花園,讀者得要又窺又探才能尋得通幽的曲徑。荒謬劇場的影響使得讀者面臨另一重障礙,這早在《一口箱子》(1973)已有前例,《X小姐》(1991)益甚。在這一類作品,他憑感性的直觀切入素材,以寓意的呈現取代敘事的鋪陳,然後藉批判的理性加以組織。這麼一來,他不只是批判庸俗,而是宣告與庸俗世界的徹底決裂。
舞台視覺意象的經營
說明前述的風格有助於理解蔣維國導演《X小姐》的特色。開場之前,兩片布幕在舞台中央留下一道頂天立地的門框,一尊人像孤伶伶矗立在門框與背景牆之間,彷如是從烏何有之處游離而出的針灸銅人。這尊人像的造形,和針灸銅人一樣,沒有特定性格,似乎是在提醒觀衆孑然一身而無主體可言的集體人。人像隨觀衆席燈光以難以察覺的速度轉暗而緩緩縮小,似乎倒退漸行漸遠。最後,暗場,人像彷如消失在無窮遠處蒙昧闇暗的視界之外。這個醒目的視覺意象貼切傳達原作給人整體印象:我們面對的是沒有社會人格可言的一個「自然人」──喪失了本來面目與身分印記,失落在天地間的「走影者」,或第三場馬院長說的一個「可見的、可觸摸的人的軀體」。
開場之後,五名時裝互異的小姐各站一方,或惶或茫,組成立面的「X」字形。這個符號,在觀衆看來是代表數學的未知數,在當事人的立場卻是表達否定的意思──否定記憶(也就是個人的歷史),試圖(不論是否爲有意識的行爲)泯除時間的深度,藉以獲致免於面對現實的自由(雖然這種自由在旁觀者看來是自我封閉),最後達到自我否定的終極目標,成爲逃離時空座標的難民。《X小姐》原作的對白雖然交代出明確的當代情境,卻把戲劇事件擺進沒有時空座標的背景。這樣的風格充分落實在王世信的舞台設計:直、斜線條交錯而色調灰白,以天橋造形的階梯連結水平與垂直皆呈多層次排列的平台,另又伺機配合升降舞台(如記者會場,X小姐爲記者所逼,只能往上逃,平台適時上升,幾乎升到舞台高度的極限),在透露後現代室內設計的風格中營造一個易於變化的冰冷景象。
表演文本和書寫文本之間的拉鋸戰
舞台上的戲劇動作始於熙來攘往的人潮,人潮捲走X小姐。在這一段開場戲,蔣維國的導演身分丕變,表演文本和書寫文本開始進行一場拉鋸戰。這樣的開場戲如果是要闡明原作寄意所在的自然人與社會人這兩種人格的辯證關係,恐怕令人費解,因爲人群畢竟不等於社會;如果是要呈現原作並未觸及的個人在載沉載浮的潮流中失去自我,似嫌累贅,因爲表演文本並沒有就人潮和思想潮流(不論是意識形態或是集體記憶或是社會風尙)進行探討;如果是要暗示X小姐的「正常人」身分,藉以陳明她是芸芸衆生的集體人格,是喪失集體記憶的社會的化身,似嫌不夠清晰,除非進一步交代開場戲和前述人體立像的關係。
從後設批評的觀點來看,這段開場戲倒是有力的針砭,至少澄清了原作的一個疑點。坊間論者一再提到X小姐在「尋找自我」,然而姚一葦寫的是個體喪失記憶的苦楚及其引發的社會焦慮。要說劇中涉及追尋的主題並無不可,不過那是社會衆人在尋找她的自我,而不是她本人在尋找。蔣維國邀請觀衆在人群中辨認X小姐的身影,恰如姚一葦請出不同的社會人士確認X小姐的身分。
表演方式利弊互見
場景轉到警察局的拘留所,原作是從這裡開始的。面對原作有點沉悶的對白,這場製作的呈現手法利弊互見。舉例而言,以諧擬的手法呈現警官(黃士偉飾)的形象,既不妨礙劇意的表達,反倒能夠活絡劇場氣氛,頗爲可取。可是,以誇張的手法呈現他和女警的互動,難免使得觀衆分心,不無喧賓(演員的表現)奪主(X小姐的困擾)之嫌。第三場B長安醫院的馬院長向女警說明腦部的構造時,搖身一變而成爲醫學院的教授,台下列坐一群年輕人,像小學生一樣複誦老師的話,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第四場A的記者會,女警說要幫X小姐梳頭髮,卻兀自梳起自己的頭髮。這個動作,一如第四場B前來警局認人的神經男子的扮裝(身上穿的又像雨衣又像風衣)和動作(既像乩童起乩,又像賣膏藥的在展示身手),顯然是只求博君一粲的噱頭,觀衆席上稀落的笑聲與叫好聲足以說明得不償失。同場也是來認人的鄕下老婦(黃鳳淑飾),道地又傳神的閩南話和腔調,親切而且幽默洋溢,頒她一座這場演出的最佳表演獎毫不爲過。
姚一葦的《X小姐》屬於現代主義前衛戲劇的傳統,這個傳統共同的遭遇是曲高和寡。蔣維國把四十分鐘的劇本擴充成九十分鐘的演出,也把原作從前衛戲劇推向大衆劇場,卻完全忠於原作的台詞。雖然踵事未必能增華,比起台灣劇場常見的枝枝節節篡改原作,或肆無忌憚把原作刪得面目全非,他的導演良知令人肅然起敬。
文字|呂健忠 東吳大學英文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