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作曲的豐沛成就揚名於世,卻也以指揮專業風靡世界樂壇——這就是譚盾,在創作上屢屢打造新視野的他,說自己:「我做任何演出,並沒有想到過東方與西方,也沒有太想過去,我想的是未來。我對世界未來的興趣遠遠大於過去。」他的未來沒有界線,沒有常規,隨心而行,處處可能是創作素材,他說:「我並沒有刻意追求新的作品素材,而是想誠實地去反映自己的生活態度。我的音樂就是我的生活。」
2015TIFA—NSO「譚盾與朋友們」
3/6 19:30 台北 國家音樂廳
INFO 02-33939888
「非常規」——若要以簡短的形容詞來定義譚盾,腦中最快閃過的就是這三個字。
一位華人作曲家,從中國的角度出發,極力向全世界發聲,直到所有人不得不將目光投射在他身上。當人們豎起耳朵聆聽時,竟又發現與美麗旋律交錯高歌的,是隨手可得的紙張、圓石、水流、打字機、攝影機……走到哪裡,哪裡就會變成他的音樂素材,譚盾永遠將眼光放在未來,而未來沒有一定常規。
廿二年前,本刊試刊號(第0期)曾邀請譚盾撰文,以〈無聲的震撼〉一文,講述他與美國作曲家約翰.凱吉(John Cage)的最後對話。事隔多年,年輕作曲家早已成為獨領風騷的代表。從訪者成為受訪者,憶起當年,他的笑聲從電話那頭頻頻傳來,跨越了空間與時差,一如他的音樂。
Q:您的身分不只有作曲家,也是位成功的指揮,請問您如何形容自己?
A:我的音樂偶像是馬勒、伯恩斯坦,這兩位都是作曲大師、也都是指揮大師。我在中央音樂學院時期,學的就是指揮和作曲雙專業。為什麼兩者同時學?因為我認為西洋音樂史巴洛克以前,或者是中國音樂史的唐代以前,音樂的製造跟表演是分不開的。就像傳統的中醫一樣,醫師對藥劑師,就好比指揮與作曲,在很早以前是不分家的。所以我在馬勒和伯恩斯坦身上體悟到的,就是「在作曲中學指揮、在指揮中學作曲」。這就是為什麼我可以說,我是在中國唯一一位注重作曲與指揮的領域,並且從事這兩者的音樂人。我認為這是中國的傳統,但換個角度來看,也是西方的傳統。
Q:可否與我們談談您的靈感、創作養分與理想?
A:我的音樂理想,是希望通過我的創作,把中國的音樂思想和中國人對天、地、人類情感與靈魂的感悟,不只是以演出傳遞到世界各地,更重要的是要藉由交響樂團這個世界的音樂載體,將中華的人文思想注入到全世界各地的教育體系整體,以及音樂的欣賞體系裡面去。
延續之前的說法,我覺得在指揮的時候可以感悟到最有效但簡單的方法;在作曲中也可以感悟到非常深邃的思想。但是,是用特別的一些闡釋方法與大眾溝通。就這一點,我從莎士比亞的身上也學到很多,也就是深刻的思想可以用非常簡樸、非常個人的方法、誠實的方法與大眾分享。這是身為一個藝術家非常重要、並且必須掌握的技術。
Q:您的作品跨越了古典、現代、東方、西方的風格,甚至將非常規樂器的聲響作為創作的元素當中。身為作曲家,請問您是否刻意不斷尋求新的作品素材?
A:我覺得人世,就像一面鏡子一樣,有時候從這面鏡子裡可以看到許多東西。也許是相反的,但這「相反」恰恰可以讓人感悟到「正」的。好比說,今年是羊年,但很多中國的朋友,特別是我湖南老家的鄉親就說:「譚盾啊!羊年你怎麼寫狼啊?」
我馬上要在國家交響樂團世界首演我的《狼圖騰》這首低音大提琴協奏曲。這個靈感是從一本非常感動我的小說來的。這本書從動物性、人性、大自然性這三個深刻的角度,闡述在一個世界生態底下,我們都是一家人。我從這本小說裡,感受到大自然、生態、環境與人類的關連。我有時候覺得,我們自己拼命地在創造一個現實、一個美麗的家園,無論是在台北還是在北京、無論是上海還是紐約。但世界生態的現實,卻常讓我們覺得,我們自己創造的美好夢想,恰恰就是被我們自己給毀滅的。我愈來愈意識到,威脅我們自己對大的敵人,其實是我們自己。
我近年來創作的素材,一直集中在世界生態、動物的保護方面,我認為這是當今很重要的一個素材,特別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既然我的音樂反映了我的生活,那麼就可以說明為什麼我在羊年要寫「狼」。現在不是羊怕狼的時代,而是根本就沒有狼了。而且,沒有草原、沒有藍天、也沒有清水了。這就是我說的鏡子,就是用反射、反面的觀察角度去看待我們的生活。我並沒有刻意追求新的作品素材,而是想誠實地去反映自己的生活態度。我的音樂就是我的生活。
Q:在您的作品中,常使用大量的拼貼手法,請問您對於「聲音不分國界,音樂沒有語言的區別」的看法如何?
A:事實上我並不認為我使用大量的拼貼手法,這是個誤解!
音樂有兩種層次,第一個是精神領域的層次、文化風格的來源;另一個層次,是一種直接接觸的感悟,比如說風、溫度、冷暖、黑天與白夜。聲音的強弱、剛柔,有非常自然的一面。這一方面強調著我們來自於不同文化背景、歷史,同時我們也不能忽略它是共有的、物理的、有機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不能忽略音樂本身無國界、或人性的一面。正因為這樣,雖然我是出生於湖南鄉下的一個音樂人,但我能夠遊走於紐約、阿姆斯特丹、北京與巴黎之間,沒有聲音的時差、也沒有風格的時差。
音樂的表現和接受、藝術的探索及分享,除了人文之外,還有大自然的屬性。因為我們畢竟都是動物,都是大自然的兒女。我的音樂為什麼可以跟不同種族、文化背景的人溝通,是因為我很多作品都是探索一個世界的生態,在人性的範疇中。
有人說我的作品融合東、西方,但我不認為如此。第一我從來不覺得這是一個東方和西方融合的途徑;第二,我想做的事情,完全是一種新的語言、新的探索。例如,我是用聲音來做《地圖》的,我音樂以多元的方式展示。「過去」是原生態,「未來」用很新的交響樂團手法,而大提琴獨奏,就像橋梁一樣將兩邊連接起來。
Q:從許多創作中發現您一直與潮流並進、甚至引領風騷。請問您對尖端科技的看法如何?它對您音樂的創作有什麼影響?
A:我做任何演出,並沒有想到過東方與西方,也沒有太想過去,我想的是未來。我對世界未來的興趣遠遠大於過去,這也是為什麼我五年前做Youtube交響樂團。最近我剛完成了《微信交響樂》,現在正在做的是推特(Twitter)和臉書(Facebook)交響樂。這個做法其實跟我一直關注於人類尖端科學跟人類的演進有關。
我特別感興趣人類的下一站是什麼?我也非常感興趣中華兩岸三地的下一站是什麼?過去悟不出、想不通的問題,或是做不到的事,也許我們通過一種鏡面的、反面的角度來想,會想得更快。如果過去的事情想不通,那就多看看未來。
Q:從您的微博中看到您在忙碌的工作當中,仍記錄生活的點點滴滴,而且文字相當感性動人,能否請您談談您對文字書寫的喜好?
A:我喜歡寫文字,我認為寫文字跟寫音符是一樣的,兩者都是語言。你看林懷民,他的英文寫得好、中文寫得好,肢體的語言也寫得好。只是傳播的媒介與受眾不一樣,
文字引起讀者興趣,音樂引起聽者興趣,不管為了聽或為了讀而寫的東西,都是發自於心靈。所以我在微博前面都寫著,這就是我自己的一個音樂日記,內容大部分就跟我的創作、演出、采風、旅行有關,沒有刻意一定要寫些什麼,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
我很喜歡體會一個城市人的生活,上次到台灣時我去了鶯歌,看了陶藝、生活、花苑等等。工作歸工作,但我最嚮往的就是生活。再過兩個月就要再到台北了,除了我的工作以外,我特別想體會的就是台北的過年。近年來中國大陸過年,不新不舊的東西愈來愈多,傳統中國人過年那種景象及家庭的感覺會愈來愈少,我希望可以到台北感覺一下。
經歷了文革的動亂,中國傳統價值的消亡,特別是那個曾經如此美麗的中華文化去了哪裡?我在演《牡丹亭》、《地圖》時,很多人問我,你的作品是不是在追蹤那個曾經?我說是啊!其實那就在台灣的大街小巷中,你可以感覺到人情、溫暖。
Q:聽說您很喜愛地方巫術和鬼怪的傳說故事,而且在您的作品《鬼戲》、《牡丹亭》也可以尋得蹤跡。可否請您分享這些傳奇如何吸引您?
A:現在全世界各地都在演出我的《女書》,這個作品跟台北還有點關連,三年前去演出時,半夜沒事,有人建議我去誠品看看。我一去發現十點多鐘,滿地都是年輕人坐在地上看書。我也順手拿起幾本,一看發現女書裡講的故事很有意思。書裡說著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從大陸撤來台灣,毛澤東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湖南鄉下山裡有一群婦女跑到北京,想要探望老鄉。結果到了那裡,所有的人都聽不懂她們講的話。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找了語言學家,才知道他們講的話是一種叫做女書的文字、語言,僅在女人之間流傳的一種秘密文字。我當時在誠品放下這本書,結束了隔天的演出後馬上回到湖南。但我回去並不是對過去的女書感興趣,而是著重在未來的女性、音樂、形式上。
以前我總是好奇湖南的楚文化,畢竟我在哪裡長大,所以地方的巫術、鬼怪、趕屍的傳統,在無論我的《鬼戲》、《牡丹亭》裡都有很多反射。我的創作裡,寫意的成分很大,這還是源於早期楚文化的影響。比如這次我在NSO要跟朱宗慶打擊樂團合作演出《大自然的眼淚》,就是很寫意,大自然可以流淚嗎?當然可以!
Q:能否簡單介紹此次來台灣演出的《大自然的眼淚》擊樂協奏曲?
A:《大自然的眼淚》這個作品第一段是定音鼓協奏曲,專門探索定音鼓跟交響樂團的對話,講大自然中的地震所帶來的威脅,想的是從台灣到汶川的大地震;第二段是馬林巴琴,探索海嘯,地點從印度尼西亞、一直到日本的海嘯。第三段是綜合打擊樂,幾十種打擊樂在台上圍一個圈,有鋼鐵、皮鼓、木製等樂器,呈現金木水火土各種大自然元素,代表整個世界。最後一段最主要是紀念紐約Sandy龍捲風的災難。以上是用三個方面來體悟大自然的力量,及人類跟大自然共存的意志。
從另一方面,還有其他體會,例如生態、環保等等。這些都很未來寫意的東西,而這跟我自己生活體驗是很有關係的。
人物小檔案
◎ 1957出生於湖南長沙,中央音樂學院、哥倫比亞大學畢業。身兼作曲家及指揮家,曾與世界著名樂團合作演出。
◎ 擅長歌劇、管絃樂、中國民樂、電影配樂、實驗音樂,創作跨越了古典與現代、東方與西方、多媒體與表演藝術的眾多界限。
◎ 贏得多項具影響力的音樂大獎,包括葛萊美獎、奧斯卡最佳原創音樂獎和格文美爾古典作曲大獎等。
◎ 獲得美國音樂協會授予年度「最佳作曲家」、德國漢堡「巴赫大獎」、莫斯科「蕭斯塔可維奇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