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以上四個劇目看來,翻譯/改編和模仿/創作各半,如專以劇作而論,並不算豐收,台灣的劇作家尙待努力;但從導演、表演而論,一九九四年的成績頗爲突出,足以與揚眉國際的國產電影媲美了。
最近十幾年,台灣前衛小劇場的興起,代表了新生代戲劇的活力,爲失落多年的台灣新戲劇注入了一針強心劑。但是小劇場畢竟規模太小,又加以作風前衛,無法招徠不夠前衛的廣大群衆。到了某一個程度,小劇場勢必要走向中劇場和大劇場之路。大劇場,像北京的「人民藝術劇院」,不但需要雄厚的資金,更需要衆多的藝術人才,後者不是一時半日可以培養出來的。資金,在台灣也許並不缺乏,但如非借國家之力,仍沒有組成大劇場的條件。所以原來的小劇場,經營得法的,只能向中型的半職業性的劇場發展。這其中已經做出成績來的,不過三數個而已。大家熟知的,有「表演工作坊」、「屛風表演班」、「果陀劇場」等。
去年一年爲我們台灣的舞台鋪展出美麗的花壇的正是這幾個劇團的競賽似的演出。
成功改編與稱職搬演
先是從三月二十六日到四月二十四日「果陀劇場」演出的《新馴(尋)悍(漢)記(計)》。這齣戲是根據莎翁的名劇The Taming of the Shrew改編的。其中除了把人名中國化以外,故事的背景、人物的型態仍是異域的。倒是把莎翁原來大男人沙文主義的內涵在結尾處稍稍加以修改,以免觸犯當代方興未艾的女性主義。
這齣戲的演出成績,在於音樂喜劇的氣氛烘托得十分熱鬧。女主角劉雪華可能不習慣演舞台劇,表現稍弱,幸而爲其他幾位男角(像飾演潘大龍的王柏森和飾演路修森的黃士偉)強勁的演技支撐起來,使熱潮不斷,絕無冷場。從舞台走位及演出節奏上,可以看出梁志民導演手法的進步,是繼《動物園的故事》和《淡水小鎭》以後「果陀劇場」又一次成功的名劇移植。
接下來是從四月二十三日到五月二十一日「表演工作坊」推出的《戀馬狂》。
《戀馬狂》是英國劇作家彼得.謝弗(Peter Shaffer)的名劇Equus的中譯本,不是改編。這齣戲不但在英美的舞台上曾經轟動一時,且曾搬上過銀幕,國內的觀衆可能有人早已看過。冷飯熱炒,委實不易。但由於演員的稱職、導演的認眞,雖未在台造成轟動,卻也可圈可點。可能是西方的性壓抑碰上中國的性恐懼,難免有所隔,無法眞正震動國人的心弦。
創作與模仿賦予本土新意
五月二十一日到七月三日,「屛風表演班」演出《西出陽關》,是一齣已演舊戲的重編重排,灌注了編導李國修的相當才思和情思。就題材論,該是齣悲愴劇,不過在李國修的手中當然仍以喜劇的形式呈現。劇中主人翁老齊屬於最後一批由海南島撤退來台的國軍,爲了使載軍船順利啓航,他曾經執行向岸上爭搶登船的難民開槍的任務。他屬於那一代忠貞的老兵,終生信守忠於領袖、反攻大陸的神話,卻想不到反攻變成了解嚴,也總算實現了重歸故里的夢想。老齊在台終身未娶,第一次返鄕,面對的是三嫁了的前妻。在老齊頭腦裏固執地嚮往着的卻是出關和番投黑水而死的王昭君。現實與理想難於合轍,第一次返鄕也成了老齊最後一次返鄕。返台後,老齊終於落漠地走完了他的人生之路。
台灣爲數衆多的老兵在選舉期間最足以顯示出他們的存在和力量。他們是被歷史錯置的一群,象徵着時代所造成的尷尬處境。老齊的故事雖不能代表所有老兵的命運(大多數在台成家立業了),卻有其典型的意義,就是綜攝了榮民的人生尷尬的普遍形象。因此,《西出陽關》在去年演出的劇目中,算是最能喚起本地觀衆共鳴的一齣戲。
另一齣「表演工作坊」的《紅色的天空》,從九月七日在台北國家劇院首演,直演到十二月十日的美國南加州。
此劇是從荷蘭「阿姆斯特丹工作劇團」的同名劇Avenrood脫胎而來。該劇的導演雪雲.司卓克(Shireen Strook)原是賴聲川的老師,是集體即興創作的倡導者,賴聲川返國後所採用的創作模式即來自司卓克的方法。「阿姆斯特丹工作劇團」這齣表現老年人心態的Avenrood給予賴聲川很深刻的印象,使他早就想搬回台灣演出。在徵詢司卓克意見時,她卻認爲不能照搬,要做就該做「你們台灣的,不要做我們荷蘭的。」這由衷的勸吿使「表演工作坊」的導演和演員們依照Avenrood一劇的靈感起而以集體即興的方法共同完成了《紅色的天空》。
主題是人人遲早必須面對的老化和死亡的問題,的確不具有任何消遣的意義。這不是一齣爲觀衆打發時間而寫的戲,它所能給予觀衆的是思考和勇氣。這齣戲的成就在於極有意味與格調地剖析了這種人人無能逃脫的切身之問題。
參與表演的演員沒有一個是眞正的老人。中年的、年輕的演員都不化老妝,採用「貧窮劇場」素面登台的方式,全憑各自的演技來說服觀衆自己的老態龍鍾和衰退的心智。陳立美是演員中最年輕的一位,演的卻是年紀最大的陳老太,給人的感覺她就是步履維艱、心智癡呆的老人。其他的演員,如李立群、金士傑、林麗卿、丁乃箏、鄧程惠等均爲今日台灣舞台劇的一時之選,形成了一次難得的演技競賽。純從表演藝術的角度來看,是一次盛宴,肯定將是台灣舞台表演的一個里程碑。
從以上四個劇目看來,翻譯/改編和模仿/創作各半,如專以劇作而論,並不算豐收,台灣的劇作家尙待努力;但從導演、表演而論,一九九四年的成績頗爲突出,足以與揚眉國際的國產電影媲美了。
小劇場之走向中型劇場,前衛之走向大衆化,本是戲劇發展的正常軌道。即使令人覺得不食人間煙火的前衛小劇場,去年也有贏得大衆掌聲的作品,例如「臨界點劇象錄」的《白水》、「華燈劇團」實驗劇展的《心囚》和《你.的.我.的.她.的.人》,均有可觀的成績。特別是後者,這次的新人新作有意想不到的深度,無論是劇作還是舞台表現,均超出了業餘小劇場的水平。
文字|馬森 成功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