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旅程II(Journey to the East九八)演出已在元月二十五日落幕。張平、賴聲川、林奕華、林兆華、王景生、張獻、邱金海、蔡明亮、王純杰、黃柏武、魏瑛娟、榮念曾共十二位創作者,客居香港藝術中心壽臣劇院,依著「一桌兩椅兩名演員」的遊戲規則,各自交出了一齣二十分鐘的作品,除了邱金海因忙於電視劇後製作業未到場,其餘十一位導演均親自監督自己的作品上演,並參與演後座談。
元月二十二日首演當晚,台上擺設紅綢覆蓋的兩桌四椅,由監制胡恩威、茹國烈主持,台上落坐贊助單位代表,慣例式的開幕儀式過後,兩個人自桌下竄出,紅布揭開,大幕降落,聚光燈下僅餘一桌兩椅,首先登場的是王景生的《Eat 餓 Me》。
新加坡王景生的《Eat 餓 Me》
一桌兩椅工整放置,兩張椅上各有一架電視機。兩名男演員一穿白衣一著藍衣工作服,從台前走近電視,電視與舞台後方天幕同步播放著錄影畫面及紀錄片訪問片段。影片的主角是建築工人,攝影機捕捉他們在烈日下工作的身影,進入他們的簡陋房舍,特寫停在略事休憩的沉睡面容。
紀錄片敍述者提到中學時唸歷史,讀到早年新加坡的人力車伕,受訪者被問到:「對人力車伕的第一個印象?」、「如果有新加坡人跟你說,他要寫一本有關人力車伕的書,你會怎麼說?」
影像進行同時,台上演員已把電視移開,藍逐漸接近白,白從座上驚起,換位,藍伸出手,將白拉到桌上,藍開始親吻舔䑛白的脚背、小腿,白推落、揪住撲到面前的藍說:「基本上他們是低賤的,我們呑噬他們!」
這是王景生爲觀衆說的一段新加坡故事。一九六三年出生的王景生,曾聽父親提起祖父可能是人力車伕(習稱的「苦力」),「父親也不確定,只知祖父常常一段時間就消失,說是從廈門到南洋做工去了。」先人事蹟在傳說中如同一則神話,新加坡的發展正是從這些人的血汗中建立起來的,當初的苦力現在成了主人,然後讓其他較低階層的種族成爲苦力,作品中他強調自己並非想追溯或査究先祖神話,而是去討論現今仍被以苦力對待的大多數平民。
藉著趨近眞實的鏡頭與台上象徵不同階級的演員表演,王景生試圖指出新加坡在高度都市化發展後人性的喪失,伴隨媒體大衆的貪婪消費。「我希望暴露出那些被視同穢棄物塞到桌面下的一群,他們沒有聲音,沒有法律保障,透過媒體所呈現的他們,仿如神話,容易取得也容易順手扔棄。」
香港林奕華的《十八相送》
第二段戲,是香港林奕華的《十八相送》。在「梁祝」唱曲鋪陳中空裸舞台緩緩露出,兩名西裝潔整的男演員走入端坐於一桌兩椅。林奕華原想針對梁祝「祝英台」的求學歷程創作,可隱合「旅程」主題,後適逢香港股商接連倒閉,百富勤淸盤當天梁伯韜說:「我想爲中國做一些事。」梁伯韜與梁山伯都姓梁,啓發出另一靈感。
「你有沒有想過爲中國做一些事?」飾演「梁山伯」的演員丟出頭一句台詞,接上「梁祝」唱:「一句話問得我……」曲續走,演員戴上耳機隨之吟唱,但總不合拍繼而走音,摘下耳機,「梁山伯」開始讀報不理「祝英台」,兩人無論變換站坐、穿脫西裝外套、進場出場或是將座椅對坐並排,「梁」與「祝」的視線不是錯過就是無所交集,「祝英台」有氣,也拿出財經週刊猛讀,見梁仍無動靜,忿將梁的報紙丟地,梁終動怒,巧搭《十八相送》歌詞「你太荒唐」開始東指西指,對嘴指祝、指觀衆「你太荒唐」,祝啜泣,梁從高唱《十八相送》變調哼起愛國進行曲,兩人抱頭安慰,幕下、再起,演員從角色回復如常談笑,互道再見。
《十》從一開場的「大哉問」轉至具情感記憶的流行愛情經典,是對於「你有沒有想過爲中國做一些事?」的質問、反問「誰有資格爲中國做一些事?」而「你又是誰?」林說,爲中國貢獻可指向「愛國」,但最基礎的是「愛」這件事,如何去愛一個單一個體的能力問題。
上海張獻的《母語》
接著看上海張獻《母語》。一桌兩椅與女演員被白布覆蓋,男演員獨坐抽煙嘆氣發出單音「啊」、「」、「咿」,女以同樣的單音回應拉下白布,兩人彼此呼應,音樂一出,兩人被制約地擺起樣板戲姿勢,樂轉現代,男跳類彷麥可傑克森流行舞步、歡呼、扮鬼臉,女也從似雜技演員的姿勢及拳術動作中變調現代舞動作。音樂乍止,兩人停格,女在暗燈中回座覆上白布,男遁入桌下自女椅下鑽出,滿頭鮮血,終場兩人在互相噴煙,笑容洋溢的單脚跳舞中燈暗。
去年原受邀以評論者身份參與「中國旅程97」的張獻,因簽證問題未能成行,今帶著《母語》首度踏上香港異地,在訪談中坦然不掩「從容就義」的心理準備。由於大陸劇場的保守及外界資訊的不易取得,他直言「因爲沒有鏡子,無從認識自己可以在華人舞台上扮演何種角色」。過去一直在上海從事話劇創作的他,因編寫《樓上的瑪金》票房成功,以及改編《留守女士》成電影劇本獲得第十六屆開羅國際電影節金字塔獎而知名。以文字創怍爲主,寫了許多不能發表的「抽屜戲劇」,張獻深覺「說話的戲劇」早已過時老化,語言成爲奴化百性的霸權,在《母語》中他企圖演示語言與身體的權力壓迫關係,即使作品相對於其他確嫌陳舊,但對他而言已是對現況做出挑戰。
台北賴聲川的《先生,開個門!》
「表坊」賴聲川的《先生,開個門!》啓動一段似假實眞的政治諷喩喜劇。
馮翊綱的「台商」與丁乃箏的「大陸列車長」角色淸楚、對白場景寫實(眼見一桌兩椅是火車上的兩張軟臥與茶几,耳聽火車行進聲、開關門聲及到站廣播女聲),以及段落分明的戲劇結構情節,在場觀衆不時因情境對白發笑。香港藝評人譚國根認爲是所有作品中最具戲劇性的一齣,其餘接近於「藉著舞台演出形式所發表的智性論文」。本地評論者張小虹認爲賴的作品「非常台北」,一桌兩椅象徵一國兩制,台北人愛談的「性」與「政治」,在劇中被轉喩呈現。
劇中談判、兩種制度生活迥異的情節反映賴聲川觀察所得,兩名角色的春夢一場內含提醒,賴曾在排練時表示,「」不要最後誰被誰ㄍㄚˋ了都不知道!」
紐約張平的《夜曲1200秒》
紐約華裔導演張平的《夜曲1200秒》在寂靜的冷調藍白光中登場。一桌兩椅被白床單覆蓋,兩名男演員走出落座,衣上別著小型麥克風,以一種具誘惑催眠般的聲音獨白敍述多段歷史上的戰爭屠殺事件。
故事從右座男演員開始,他描述曾赴越南拍攝電影,電影中他扮演一名納粹軍官,拍攝前他與工作人員均擔憂著當地民衆可能的攻擊反應,不料開拍時一名老婦竟朝他下跪說出:「美好時光重回。」群衆似乎也不覺這只是電影拍攝而狂喜聚集尖叫著。左座男演員接著敍述在哈爾濱,身爲日軍的他曾對一名農人進行活體凌遲,「那是戰爭,如果要我再做一次我會的,即使我跟我殺害的那人無冤無仇。」
他們續分別說了下列事件:女子在遭強暴後割喉仍唱著歌、富國丟棄有毒廢料到貧國只考慮GNP國民生產毛額的成長利益、一對年長美國戀人在墨西哥遭船夫起意搶劫殺死丟入河中、烏干達的狒狒某日聚結街道排成遊行隊伍,爲了哀悼牠們其中某隻被疾駛車輛碾斃的同伴,企圖防止同樣不幸再發生……
空曠舞台如廢墟,演員始終冷靜,即使在述及殘酷的殺戮過程,語聲如吟,身體微微感應,一切遵照張平指示的,演員彷被催眠,故事中的角色情節一如經過召喚而重現的幽靈。當其中一位憶起祖父曾原諒一名小偷後悄悄供其食物,「他是個受尊敬的人,不因財富或權勢,但他確實掌有某種權力,因他受人信任。這影響了我一生,因爲這正是神愛的顯露,當你感覺自己跟別人有所連結,你們之間才產生了愛的流動可能。」另一位答:「上帝對我而言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是男人、女人,就如聖.喬治所言,若我不愛那我所見的,我如何信仰那未曾親見的上帝。」
一首不可承受之輕的戰爭輓歌《夜曲1200秒》。
鑼鼓點響,大幕拉開,傳統正紅一桌兩椅端坐台中央,是北京林兆華的《過場》。
北京林兆華的《過場》
男的臉被布套蒙住,手拿報紙,亮相:「蒙住臉,你就認不出我來了。」女出,京劇身段邊唱邊走,但未著京劇服裝。男沿舞台或走或停,總與女狹路相對,繼而在快撞上前避過,男每一停步就說「蒙住臉,你就不知道我是誰了。」、「蒙住臉,到香港我就可以不用簽證了。」斷續以「蒙住臉」開頭說話,女旦時被男干擾、停頓、遲疑,終場兩人站上紅椅,女在男身後,聲轉拔尖,壓頂,燈暗。
水滴聲、空裸舞台,只有兩張椅子,香港視覺藝術家王純杰的《拆牆》。
香港王純杰的《拆牆》
A男自台下走上台,拿起椅上幻燈機,B男臉部特寫打在牆上,再一張鼻子巨大特寫。B追逐投影,撲空,搶奪A的幻燈機,打出「不相往來」四大字,A放下幻燈機,持鎚擊打地面,B搶到機器,投影打至觀衆席走道,兩人追逐打擊,A逃出舞台,牆上投影萬里長城景觀。留下的B,看著牆上「老子說: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他撿起巨柱,試圖撞開什麼,徒勞,幕下。一堵磚牆的畫面留在紅幕正中央。
王純杰想討論界限(Barrier)問題,「牆」是自古最易於被人們用來做爲界限及障蔽的工具。人們築牆以保護自己,但爲了開放溝通,又得不停地拆牆,「我們如何面對兩岸三地文化交流中,因不同政治意識型態產生的各種禁忌或『牆』?」
水晶玻璃聲中,屛息以待魏瑛娟《隨便做坐-在旅行中遺失一只鞋子》。
台北魏瑛娟的《隨便做坐》
阮文萍、周蓉詩白衣黑裙,像制服又不像,豎立短髮下淨白的臉,眼梢蔓生枝椏紋路,手掌纏繞的紅線,與遠處隱沒黑幕下桌脚上的兩只三寸金蓮鞋相應。
音樂中,她們嗅聞咬囓,行走動作彷彿受制於某不可見的聲音、力量,兩人如小鳥跳躍遊戲,或蹲憩於罩上黃帝黃綢布座椅,跌落、爬起、跌落……終了,女聲唱著:「我生病了,付不起看醫生的帳單,不知自己還能忍受多久,這生活的殘酷與痛楚」燈漸暗,兩人緩著重覆舞步,謝幕。
魏瑛娟是此次演出唯一的女性導演,演後座談會一名觀衆問起她的創作意圖,先是笑道:「來看看其他十一個大男人在做什麼。」之後簡單表示自己對一桌兩椅的思考,桌子像仆跌在地的女子,上半身是被歷史黑幕覆蓋的,而演員要坐上那象徵皇位的座椅是如此艱難,戲可多重解讀:同志、女性主義、若說脚穿紅襪、藍襪喩政治也行。
新加坡邱金海的《WORK》
新加坡邱金海的《Work》,想起一則司迪麥廣吿。劇中的搖滾靑年,配一個象徵父輩保守勢力的男人,男人鄙視靑年的音樂,說服進而強迫他停止不切實際的幻想投入工作,創造財富。男人摔爛靑年的吉他,騎跨到他背上,鞭打、馴服他,靑年先是佯裝屈服,兩人同坐打字,靑年甚至改口唱起《繫黃絲帶於樹上》,待男人走出舞台,靑年拾起吉他再度搖滾,卻已經發不出聲音。
加拿大黃柏武的《華僑》
《華僑》是加拿大華裔影像工作者黃柏武的作品,他是此次唯一親自下海當演員的導演。黃側對天幕錄影畫面坐著,桌上滿是移民者檔案資料,還有一副精巧袖珍一桌兩椅模型,上貼加拿大、中共國旗。他扮演移民局審査官員,另一名男演員Joe坐在右側舞台,戴著耳機,手控錄影螢幕的畫面順序、大小及鏡頭焦點。
檔案主角的受訪畫面與文件畫面雙線播放著,受訪者的談話與鋪底的音樂重疊著,觀衆透過螢幕同步可見黃翻閱文件時用紅筆劃註的:「OK!」、「此女可能是Lesbian。」等有關身份、性取向、愛滋病的評斷。正當黃的角色散發把關者、如上帝般的權力氣味,觀衆又從鏡頭見他正喝酒、抽煙、對著黃色書刊自慰、吸毒著。
《華僑》演後得到「煽情、有趣」評價,筆者只覺他像壞天使般把玩著劇場空間與禁忌。黃自己暴露在觀衆面前做著一些「世道不容公開」的事,同時讓助手角色Joe現場帶著拍立得下台拍觀衆、到台側拍下工作中的技術人員,做爲桌上衆多被他審核檔案中的一員,觀演界限開始鬆動游移,向來「安全」的後台工作人員也未能倖免。
台北蔡明亮的《小康與桌子》
蔡明亮悄悄坐進觀衆席最後一排最靠邊位置,手持麥克風,淸唱,以國語老歌集錦串起的《小康與桌子》。
與黃柏武稍異,蔡明亮亦將自我投置戲中,但隱身於觀衆之間。李康生與陳湘琪分據一桌兩旁,陳自顧自抽煙,對鏡搽,不語。李亦沉浸於自我的世界中,散落舞台的各式鐵皮、發條玩具,是他唯一與之相連的對象。緩慢地、一一爲玩具上發條,看著它們動作,火車鏗鏘鏗鏘開動穿過桌子、椅子,機器戰警發射子彈,玩具的聲音與蔡明亮的淸唱在靜默中迴盪。
當母雞玩具咕咕出蛋來,觀衆發出低聲驚嘆,似乎隨著小康墜入兒時遊戲記憶,直到一旁的玩具娃娃發出肚餓叫媽媽的哭聲,他抱起娃娃走近她,她接過娃娃褪下上衣哺乳,娃娃停止哭泣,仍無對話,眼神身體也不曾交會。
「你是雲、我是泥,兩下裡有距離,你別把我放在心坎兒裡……」歌聲出,她穿上禮服走至聚光燈下,對嘴搖擺,曲畢幕落。
蔡明亮曾在訪問中表示,「我拍電影通常喜歡利用細節去跟觀衆建立一個關係;不管這個細節是人的行爲也好,或者是所使用的道具,它常常比故事,比情節還要有力量,因爲比較容易達到共鳴的效果。」聽與看《小康與桌子》,發條玩具確實在舞台上發生了一種驚喜、承載成長記憶使人共鳴的效果,兩名演員的關係,可政治隱喩、可兩人情愛、可是導演對父母的記憶,像永世的哪。
香港榮念曾的《石頭記》
最末齣,本次活動策劃者榮念曾的作品《石頭記九八備忘錄》。
一桌兩椅一男演員隱於幻燈幕後,反覆播放莫札特《魔笛》、反覆播放文革遊行畫面,人們高喊毛主席萬歲的激情畫面(已被消音),站在戰甲上的樣板軍演員與個個童稚與老嫗臉孔對照著,反覆打出的「莫失莫忘」、「不離不棄」、「患得患失」、「上綱上線」四字成語及口號,待手持錄放音機播放現代流行樂的女演員走出,變奏成「亦悲亦喜」、「可口可樂」、「實報實銷」等現代用語,劇終「百無禁忌」久久停在畫面上,幕落。
「百無禁忌」是舞台、是人生。最終極的理想,卻必須一次又一次反覆的自問自答。
文字|楊楊莉玲 新聞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