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深秋,幾位中年男子齊聚一方斗室,為了將在隔年舉行的一場展覽共敘前塵往事。展覽的主角是眾人師長,今年92歲的劇場設計大師聶光炎。40年前,剛成為劇場菜鳥的他們與正值創作高峰期的聶光炎相遇,師從他學習舞台設計,又在劇場中和他共事,不只親歷聶光炎邁入熟成期、馭繁為簡的劇場技藝,更一同度過解嚴前後、集體狂飆的台灣藝文盛世。近半個世紀過去,他們終於說服淡出劇場工作逾20年的老師,為他舉行一場深具意義的展覽——不只為了回顧聶光炎漫長的創作生涯,也是一次當代台灣劇場設計的歷史溯游。這場穿越的旅程,就從人人各表「我眼中的聶光炎」開始……

王世信 「即便做不到老師那樣,也要努力一下」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院院長、「凝視舞臺」策展人)
我把聶老師的作品年表從頭到尾run一次,才發現其實我跟他一起做的案子不多,大多數是看他的演出,第一個看的作品應該是1979年的歌劇《白蛇傳》。念國立藝術學院(今「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大三時,我跟同學培能都修了聶老師的舞台設計課。記得當時所有上課的人都戒慎恐懼,因為是「大師降臨」,只是這堂課在週六早上8點到12點,學生總有各種理由遲到或缺席。聶老師對我們的出席率很憂慮,於是第二學期開課時,他給我們寫了一封語重心長的信,其中有句話是「設計師可以學,但是沒有辦法教」,這幾年我愈來愈能體會。
我不確定何時開始跟聶老師一起工作,比較明確的印象是老師幫「雅音小集」做燈光和舞台設計時。每次跟老師工作,身為助理的我都很緊張,因為,裝台前聶老師會把他所做的事情清清楚楚地解釋一遍,同時希望你也能明明白白把要做的事情講清楚,所以壓力是很大的。同時,我也會先把所有他給的資料通通背起來。聶老師的paper work(紙上作業)很清楚,lighting sketch(燈光概念彩圖)、magic sheet(魔法表格,幫助舞台燈光設計師在控制燈光等效果時快速理解和操作的參考表格)……進劇場做畫面的時候,基本上他要什麼東西,我馬上要能把號碼叫出來(magic sheet上的編號)。當你要到翻資料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很遜。另外還有一點:當他跟我一起工作,他基本上採取絕對信任的態度,因此在建構畫面時,我時常以他的標準來判定事物的正確與否,無形中也相對提升了自己的判斷能力。
跟聶老師合作的經驗中,印象最深是1987年亞太影展在國家戲劇院舉行那次,我們徹夜裝台,到了凌晨4點,只有聶老師、控台和我是醒著的,其他人全癱成一團。正因為我們跟他工作時,看過這樣的畫面,有這樣的示範,你在面對別人的時候,就覺得「我即便做不到老師那樣,也要努力一下」,因為有個典範擺在你前面。

王孟超 「『OK,還可以』他永遠是這樣的態度」
(舞台設計家、「凝視舞臺」策展顧問)
我讀輔大英語系時,系上公演一齣紀蔚然的劇本《愚公移山》,當時公演分中、英文版,共用一個舞台,我演的是英文版愚公,兼任舞台設計,輔大話劇社演出中文版,女主角是李慧娜——這也是我們3人後來與其他人共同成立「創作社劇團」的一個起源。公演口碑不錯,隔年(1979)臺北市長李登輝舉辦「第一屆臺北戲劇季」,我們也獲選參加,在「臺灣現代戲劇的搖籃」南海學院(今「臺灣藝術教育館」)演出。
為求慎重,我們決定重新設計製作布景。當時顧問牛川海介紹我們向聶光炎老師請益,那是我第一次拜訪聶老師,他家的黑色磁磚地板讓我難忘至今。當時我從未見過有人在家鋪黑地磚,那令我想起:當年的劇場人得費上千辛萬苦才能找到的黑膠地板,不想聶老師在住家中已然奉行黑色地板。
當時聶老師很客氣,先對我們讚揚了一番,也提醒我們製作布景要注意的一些事項,但以鼓勵居多。到了1982年,我退伍後進新象工作,當時新象正在製作《遊園驚夢》,李慧娜是執行製作,默契使然,我也就加入了《遊園驚夢》的製作小組。那齣戲在當時是劇場界的里程碑,匯集了所有的劇場菁英,聶光炎、詹惠登、林克華……都在劇組裡。我印象很深刻的是,首演那天快開演之際,聶老師安安靜靜坐在國父紀念館後台的貴賓室,一陣鬧烘烘後,眾人都離去了,只剩我跟聶老師。我問他:這舞台現在做出來,您覺得如何?他說,OK,還可以。他永遠是這樣的態度。
憑良心講,我到現在都認為那是聶老師最好的作品。因緣際會,後來新象又重演了一次《遊園驚夢》(2011),由我擔任舞台設計,但聶老師的設計是經典,很難超越,我只能按照他的脈絡再做一次,且地點還同樣是國父紀念館。對我來說是人生際遇走成了個圓,也是一段有趣的緣分。

劉培能 「清楚自己必須準備到什麼程度才能和他共事」
(資深舞台監督暨技術總監、「凝視舞臺」策展顧問)
1982年,我考上國立藝術學院,成為第一屆戲劇系學生。入學前我看了《遊園驚夢》,這是第一次看到聶老師的設計作品。當時我想:哇,這就是我以後要做的事?那對我真是個震撼。這齣戲拆台後,布景全運到我們學校,被學生反覆運用在各個演出,聶老師的布景就這麼我們永續運用。
到了大三上聶老師的課,一上4個小時,聶老師常常講完重點後就讓我們畫圖,他在教室裡讀讀書、喝點咖啡。我記得聶老師給我們第一個作業,是要我們套描圖紙,照著他在夏威夷念劇場研習班時畫的第一張藍圖描繪。那是田納西.威廉斯《熱鐵皮屋頂上的貓》的舞台設計圖,我記得一清二楚。
畢了業,我開始有機會跟聶老師共事。1991年我進入表演工作坊擔任舞台監督和技術總監,直到2006年為止,幾乎所有聶老師擔任設計的演出我都參與其中。聶老師歷來所有作品中,我當crew(舞台執行)的製作有9個、擔任舞監等重要職務的有19個,此外,我還是聶老師27個作品的觀眾,和聶老師的緣分應該能說非常深厚吧。
我曾多次置身聶老師對導演呈現舞台模型的現場。他對劇本的分析深入而透徹,因此對於舞台怎麼運用、換景如何進行、燈光怎麼打……他都設想得非常清楚。某個程度上,他也很符合舞台設計教科書所說的:一個好的舞台設計,極有機會也是一個好導演。
此外他也非常好學。他是自學起家,對各種新知識、新設備、新技術有很強烈的好奇和渴望。我經常到台北後火車站幫他找各種新材料,好讓他進行各種試驗。聶老師還曾跟我說過,有段時間他每天進工作室,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著書架上那些經典的舞台設計之作,臨摹或製作模型。那是他的練習。
看著這樣的典範在你面前工作,你會很清楚自己必須準備到什麼程度才能和他共事。因此跟他合作的19個製作,我壓力都很大,但我也記得,每當一個演出結束,聶老師都會和我說:「培能,你又做完一本碩士論文了。」那是我非常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