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的补助机制和认同政治主导下,常出现如此句型,「展现台湾舞蹈能量」、「将台湾身体推向国际舞台」、「让世界看见台湾」、「亚洲制造」等,乍看之下颇为正当,无论是申请企划书或结案报告上,不都得补上这几句,好展现成果之效。毕竟艺术行政们总是苦于撰写报告书上的效益和影响,因为计划需要长期经营,创作的影响和美学经验无法化约为单次的票房数字和社群媒体的热度,却要为补助和标案审查来提出艺术最为有用的绩效。而往往报告中可能最苦口婆心、面向整体环境所思考的综合检讨和改进建议的部分,却是最难有回声的。也所以,当开头几句是撷取自目前现有几个舞蹈平台的活动介绍时,问题便来了,正好可作为处处平台之现象的反思。
先撇开艺术节不谈,在整年度的舞蹈平台活动中,大致有两种形制,一是以场馆和机构为主导,多强调国际合作和制作通路,二是民间团体自行发起的练功交流和小品编创。两者皆透露出过剩状态中对于环境的回应和焦虑。
机构类型以下述为例:2019年开办的「艋舺国际舞蹈节」,今年策展主题以「Wave」为意象,节目规划试图以量取胜,3天内有近70档演出,「期待舞蹈创作如脉动与潮流般袭卷全球」。卫武营从2016年起以双年展模式进行的「台湾舞蹈平台」,今年和国艺会合作「亚洲国际策展人交流计划」,并以「身体,是一部舞蹈史」为策展主轴,延续上届的策展主题「岛屿连结:身体上线」,今年同样以「在台湾这座岛屿」,如何定义身体。台北市中山堂为转型舞蹈发展中心,去年开办「Dance Now Asia亚洲舞蹈艺术节」,作为国内首个以舞蹈为主要规划的场馆,今年以亚洲4座城市为串联方法,喊出「岛与岛,身体对身体」,强调从岛屿身体来连结亚洲。于此同时也有专以学习交流为主的平台,如:台北艺术大学舞蹈学院举办「亚太当代舞蹈平台」,邀请旅外舞者分享国际经验和身体课程。而北艺中心与法国国家舞蹈中心合作的「Camping Asia」,汲取后者经验与网络,由两地交换和夏令营营队的模式,来促成机构、艺术家与学院的三方合作。
亚洲、岛屿、国际,是上述平台的共同词汇,并以此作为美学选择和输出的依据,必须代表地域性也要代表族群身分,平台以此建构舞蹈的特色与价值。平台的制作皆主力于向国际介绍、媒合。那么,既谈国际,便不能忽视地缘政治的动荡影响,以及欧洲趋向右倾的保守政治气氛。此刻国际对亚洲的重新关注,和全球政治的角力密不可分,并透过文化型平台的操作,来加深国家认同的态势,以及区域性的问题和合作。
而欧美关注的艺术政治潮流,也在国际平台上,大举地扩散「人类世」、「酷儿」、「非洲未来主义」、「绿色永续」等议题,将其集中操作、建立模组,成为艺术创作上有利的选择和传播。同时,也使得现下正发生的保守势力、战争伦理、科技资本、垦殖殖民主义等难题,在艺术政治的操作下受到挤压、而难有辩证发声的空间。这也是为何在谈论平台现象时,除了内政角度之外,也须放在上述的框架来看。既以多元为名,又具排斥张力,是为平台之矛盾。
在平台现象里,我们不难发现,其意图是为建构产制关系,而非行动的思想,为交换资源和产制网络而互动,却不一定是为了对于生态有批判性的观察和思想行动的串连。而所谓策展,在此只不过是节目总和与市场考量的经理,却不具备策展之于艺术实践的观点论述和批判性的能动,以及为艺术实验创造空间。因此,大量出现的「亚洲」和「岛屿」,未能在其中获得交织深入的探讨。就如同通路上的标签、模糊概念的意象,将最不该被化约的历史复杂性,以抒情式的宣称给扁平、概括成表面的幻象。以至在此逻辑的操作下,「台湾身体」、「亚洲制造」也在平台上逐渐形成样板或空洞的话术,亦会形成创作的陷阱。
平台如同产制的预演,交由机构、制作人、策展人来做价值评断和筛选。有时就连排练场上的实验或工作坊,都会在平台的效率里沦为一种展演形式。然而,何处能预演与储备产制前的潜能?就变成由民间团队所自组的练功平台来回应环境空缺。在台南的涴莎舞蹈创作平台、看呒舞蹈剧场在嘉义举办的「舞蹈南方」、赖翠霜舞创剧场《独自跳舞Solo Dance》舞蹈创作平台,重视创作者的自我对话,以导师制陪伴年轻人磨练短篇小品的创作,同时练习现有产制规模的思维。或是由创动舞剧场发起,联合软硬倍事,2021启始的「DPK身体聚会所」以freelancers为主要对象,让离开学校后的表演者还有相互练功切磋的交流空间。
骉舞剧场和音乐家李世扬共同策划的《混沌声响》,从2016年起以「即兴」为概念的持续性策展计划,显得可贵。以身体和声响之间偶然的不确定性,去寻找过程中的未定型发现。这也直接反映出场馆虽饱和的现况,却欠缺没有筛选机制的微小空间,共学和前期探索的扎实培养,在土地仕绅化的城市里无处可落脚发展。这几个民间自主的出发点,争取的也是能在困惑中探寻、和产制政策先保持一段距离。无论是机构或民间的形制,若能开放在实验的混沌中,不让标签先行,平台可以扩大多重意义和可能性,思考如何放入策展的问题意识和创作的对话方法,能让作品具有松脱和美学的力量。但在此之前,面对过剩的环境,年轻舞蹈人或许需要更多的是身体实验和思想的公共空间,在慢速的歧义阅读里得以对抗意识形态,不被排斥、也不被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