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誠品戲劇節的郭文泰和河床劇團,與其說是策展,不如說他們企圖和四個團體進行集體創作,而資源、人才分享的精神,又有人民公社玩樂兼革命的氣質。在小劇場整體社群資源不豐富,聯繫網絡又相對密切的情況之下,這樣的資源共享也許可以激盪出某些意想不到的火花來。也讓風格不一的每個團體,發揮自己的主場優勢,強調劇團特色,帶領觀眾討論劇場的每個面向。
誠品「地下開放戲劇節」
9月18日~10月12日
台北誠品書店敦南店B2藝文空間
看誠品戲劇節,也許不只要看藝術節本身,也得觀察誠品現象。這次藝術節的特殊之處,在於策展人提出顯而易見的規則,要各個團體遵守,得要遵照規則,這場「遊戲」才玩得下去。郭文泰以及策展團體主要的工作,除了制訂玩法,還提供一個充滿書櫃的和演出道具的空間,企圖以舞台空間和各個團體對話。遊戲規則又分為必修和選修。必修規定像固定時間暗場的Cue點;某個門一定要開關一次;地上要有滿地砂石等等;還有一些選修道具可以挑,像有頭髮的床與木頭架子等等。
少見的劇場空間論述
這種舉辦藝術節的方法對誠品來講是第一次,但台灣小劇場界對此並不陌生(註1)。此次參與演出的四個團體,加上主辦單位河床劇團,幾乎都參加過這種「有規則」的匯演(註2)。有趣的是,這些規則多半都預設空間、硬體條件,另一種規則則是針對演出主題、或某個作家的作品(莎士比亞)加以延伸,如曾經舉辦過的「女節」、「同志戲劇節」與「莎士比亞在台北」等等(編按)。
更常見的戲劇節、藝術節辦法,多半由擁有場地的主辦單位出面,提供場地和部分行政支援,邀請幾個團體,連續幾個禮拜,上演各個團體獨立構想出的表演,如「皇冠藝術節」、「海闊天空實驗劇展」等等。這種類型的藝術節,在最重要的「表演/觀眾」關係上,仍然和觀眾分別到獨立的劇場,看各自獨立的演出沒有差別。細心的觀眾也許可以在各個表演裡,看出由於不同演出團體的質感,他們對於空間的使用也相對不同,但因為沒有預設相同的命題,使得「劇場」明明是一種空間,卻長期在空間論述裡被忽略,或是被虧待,彷彿劇場作品可以沒有空間而存在。也因此,儘管華山藝文特區、中正二分局(現稱牯嶺街小劇場)等場地一步步被開發出來,表演和這些獨特空間的相關討論,還停留在突破解禁空間、開放給民間使用的外層意義,針對個別演出和空間的論述,依舊稀少。
「誠品情調」也是表演
以空間為前提的演出,才有機會開啟「劇場作為一種空間」的論述。在劇場,這個特殊空間內,不同觀眾的五種感官變化,也才會被討論解釋。從這個意義的角度來看,這次的誠品戲劇節,的確將觀眾的注意力從文本導向劇場,讓「劇場作為劇場本身」(相對於文本),有被接納流傳的可能。誠品書店身為台北極具盛名的文化空間,它的原木地板、咖啡座、講堂與書店,一一都被賦予寓意,成為「誠品情調」可被複製的元素。在這樣以空間聞名的書店裡,進行以空間為主的劇場企畫,彼此之間相互呼應,自然吸引了一批本來就是誠品讀者的觀眾。二○○三年九月,誠品書店為此次戲劇節舉辦的暖身講座中,張小虹清晰地點出「誠品就是一個舞台」。她引用了「小吳」對誠品敦南店和西門店的觀察,說明誠品書店在台北同志次文化圈中的意義(註3):誠品敦南店中央凹下之處,有如希臘環形劇場,在廊道上的讀者,正如環形劇場裡的觀眾,欣賞著舞台上的演出,但舞台上的演員,在這個廣義的劇場裡,也能看向廊道上的觀眾。廊道上若隱若現的身體,提供了另一種難以言說的吸引力。
同志族群肯定僅僅是誠品空間使用者的一分子。台北各種群體在誠品內的活動模式,一定可以發展出一篇篇有趣的論文。依此看來,誠品的空間設計者,運氣及機緣極好地遇到了識貨的讀者,好有默契地,在這個空間裡玩了起來。但是和誠品讀者樂在其中,自我陶醉逛書店對照之下,這次四個演出團體,抗拒者有之,玩得盡興者有之,彷彿規則不存在者有之。空間設計師「策展人」,和使用者「演出團體」之間,相形之下則顯得心照不宣,各有心事。
盡興遊玩與顛覆歪讀
玩得最開心的當屬「世紀當代舞團」的《半成品》。在用台語宣布,「這是一場遊戲」之後,就認真地玩起一場遊戲。用身體玩木頭箱子、玩書櫃、玩砂子帶出的意象,木箱的上下左右,空的、實的,翻過來躺平,幾乎都在三男群舞裡被玩遍了;而女舞者如蛇般滑過書櫃上方,讓砂子隨著身體律動紛紛灑落,連縫隙間也可演出,又是討論空間與身體的一絕。「遊戲」二字遙遙呼應此次藝術節的主題,又似乎適度解放了以往總像是在憂慮什麼的編舞者,讓《半成品》顯現出身體與空間對話的魅力。
《30P:不好讀》則是噱頭十足地起用三十位演員,由「莎士比亞妹妹們的劇團」兩位導演魏瑛娟和王嘉明執導。視覺風格一向強烈的「莎士比亞的妹妹們」,雖然還是遵守規則,卻發揮了「不好讀」精神,集體歪讀策展人的題目。在《半成品》裡獨擅勝場的木箱,在《30P》裡被墊在上帝的腳下;一片乾冰煙霧中出場的船頭,在往後的三個演出才現出插頭的原形。「砂」被解讀為「貓砂」,因此有了三十名演員演員如貓般搔首弄姿的場景。他們先以歪讀精神,再次定義了這個空間,因此《30P:不好讀》不但顛覆了演出場所誠品書店,也順手扭曲了策展人的處心積慮。
抗拒/迎合策展意念
另兩齣沒有正面挑戰策展人提出的空間,也沒有迴避,就是遵守遊戲規則一一應卯。陳梅毛和符宏征做到了每項該遵守的規則,但似乎不在誠品戲劇節、不在這個規定的舞台上演出,也沒什麼關係。購買套票的觀眾,在看戲時的樂趣,並不在觀察策展意念與導演意念到底是抗拒或是迎合,而往往是猜測熟悉的道具何時出現,反正是「換湯不換藥」,觀眾開始蒐集不一樣戲裡的共通之處。這時和策展人心有靈犀地反倒是熟稔規則的觀眾,一起玩起了猜一猜,到底道具是出現或是不出現的遊戲。
這樣有╱沒有的樂趣,和前一種討論╱歪讀空間概念的意念陳述,顯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戲經驗。既然演出和策展概念的關係各個不同,要怎麼評斷此次藝術節的成功、好玩、或是突破與否?
不妨先來看看策展這個概念到底是什麼。
以「策展」兩字在聯合資料庫www.udndata.com中搜尋(註4),「策展」這個名詞首先廣泛被使用在現代美術、博物館界,約在兩千年之後,才逐漸在台灣被使用在各式各樣的藝文場合。以二○○○年九月二十九日的聯合報〈各國紀錄片影展選片人來台選片〉這篇報導為例,即以「策展人」稱呼紀錄片籌畫者、挑片人。又以二○○一年十月一日〈首座城市光廊今在港都點燈〉的報導為例,對於「活動的主要規畫」者,亦以「策展人」稱呼;更可見「花卉博覽會」,政府亦以「策展」為名招標。可見「策展」這個名稱,從西方博物館開始,逐步往各行各業挪移,這個目前看來什麼場合都可以用的名詞已經橫跨電影、空間規畫、音樂、行銷活動、博物館展覽,幾乎跟傳統企畫、統籌沾得上一點邊的,都可以掛上「策展」之名。
不搞議題、大玩劇場
姑且不論名稱在濫用之後,專業性往往會蕩然無存的擔憂。在劇場裡,我們到底期望看到什麼樣的策展人?這個人跟我們熟知的「藝術總監」、「節目企畫」,能有多不一樣?
歐洲大型藝術節的「藝術總監」鮮少進行如這次誠品戲劇節的試驗。以相當知名的愛丁堡國際藝術節(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為例,主要節目涵蓋時間將近一個月,邀請包括戲劇、歌劇、音樂、舞蹈的各式節目。儘管藝術總監布賴恩.麥克馬斯特(Brian MacMaster)強調「節目的選擇和安排,只能由一個人來決定」,看似是由上到下,擁有相當程度的統整性,但他選節目的條件是「一要『優秀』,達到世界級水準;二要『重要』,在所屬藝術門類中具有突出價值」(註5)。
顯而易見地,這些節目皆是發展完成,在藝術表現達到某種「經典」地位,才會受邀參加。在如此大型的藝術節中,觀眾不會期待看到各個團體彼此激盪創造出來的火花。如果有,也是以後的事情。在愛丁堡國際藝術節的藝術總監或策展人,在涵義上,其實能參與作品內涵的不多,扮演的角色比較像經紀、公關或行銷經理人。僅有邀請節目少,小型藝術節的策展人,才有餘裕、企圖和作品互動。
這次誠品戲劇節的郭文泰和河床劇團,與其說是策展,不如說他們企圖和四個團體進行集體創作,而資源、人才分享的精神,又有人民公社玩樂兼革命的氣質。如果這種由創作者主導「策展」,由擅長行銷的單位負責行政、公關的模式真能帶出好作品,又能吸引觀眾進劇場,那麼如同這次的「一個舞台四齣戲」由某個劇團來作舞台的企畫,還可以延續成「一段音樂四齣戲」──由某個劇團主導音樂、或「五套服裝四齣戲」由某個劇團主導服裝的各式藝術節。在小劇場整體社群資源不豐富,聯繫網絡又相對密切的情況之下,這樣的資源共享也許可以激盪出某些意想不到的火花來。也讓風格不一的每個團體,發揮自己的主場優勢,強調劇團特色,帶領觀眾討論劇場的每個面向。更重要的是,有個理由能夠不停地繼續把戲做下去,是創作者在整體環境惡劣時,延續創作生涯的好方法。
有人說台灣小劇場失去了當初風起雲湧時的批判精神,這幾年沒有焦點,難免哀悼青春。但在尋找下個議題或天才時,請不要忘記,劇場人還有劇場本身可以依靠。當政治和意識形態已經不是劇場藝術的全部,如果要玩,就玩劇場吧。
文字|王紀澤 美國西北大學戲劇碩士
註:
1.一九九八年第一屆放風藝術節提出的規則是「劇長20至30分鐘,一至二個演員,一張沙發,一台電視」;兩千年外表坊實驗團也做過「一桌二椅三導演」和「李爾三個王」的匯演。
2.如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劇團參加過外表坊的「一桌二椅」,河床劇團參加過由渥克陳梅毛舉辦的「放風藝術節」。外表坊的符宏征也在「李爾三個王」裡執導。
3.〈同志空間專輯〉,《性別與空間》第五期(1998年7月),台北,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性別與空間研究室。
4.搜尋起迄時間分別為一九九○年一月一日和二○○三年十月三十日。範圍為國內五報。
5.引用自新華網對兩千零三年愛丁堡藝術節的報導,以及對藝術總監的訪問。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news.xinhuanet.com/ziliao/2003-08/22/content_1039319.htm
編按:
又如二○○○年五月由鴻鴻策劃的「二○○○年台灣文學劇場」,由魏瑛娟、傅裕惠、黎煥雄、鴻鴻、陳梅毛等參與演出;二○○四年三月同黨劇團也將策劃「同志獨腳戲」,於國家劇院實驗劇場演出。